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雅尼萨】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琅琊榜同人[靖苏])蓦回首》   作者:日照江南岸   文案:   算是大结局后续,发糖来的。这章还没来得及甜,但糖纸应该看得见啊啊啊啊   一   屈指一算,距离当年那场兵燹已过五年。   新主景琰驭极以来,外攘四夷,内肃朝纲,勤政爱民,朝乾夕惕。举国上下吏治清明,朝野一心。在天子垂范、励精图治之下,当年被铁蹄践踏的国土渐复旧观。短短两年,即是四海靖平,彰显中兴之象。   至元佑三年春,各地督抚来报,瑞年丰收,各司屯粮满仓。梁主景琰下旨,免除百姓一年税赋,与民休息,以待来年国富民殷,共创大梁盛世。   至于昔年那京城的旧事,早已随风云流散,杳无痕迹。世人只知临危受命的是刚介不阿的东宫太子,乃不知其背后更有一双翻云覆雨手,夙夜匪懈,谋定帷幄。最终咸归寂寞,埋骨山林。   九安山下,野花开了一片又一片。春光耀目,一个总角女娃蹦蹦跳跳地在山脚下采花。她手里已抓了一把,仍不满足,在花丛中钻来钻去,如蝴蝶一样的活泼轻灵。   这里本是皇家猎场,自先帝朝誉王谋反一案发后便渐渐荒置。今上勤于朝政,从未驾临。昔日御道两旁蔓草疯长,山林四周自然也是鸟兽咸集。   近年圣上有命裁撤了周围的驻军,山下的百姓便得进出猎场附近。山上只余些许守备戍卫猎宫,不让闲人随意接近皇家宫廷。   小女娃天真可爱,初来此地,自然被缤纷的花朵吸引。她心无旁骛全神贯注,满眼只看见姹紫嫣红,全然不知危险就在旦夕之间。   一只花斑猛虎早就窥伺在侧,躲在树后暗暗喷着气息,只待时机成熟便要将她生吞活剥,拆吃入腹。   小女娃见到树旁一丛黄花开得正艳,兴冲冲地蹦跳过去。她走近了。很近了。猛虎飞身跃出,女娃惊叫软倒,一时脸上涕泪横流,手上的野花也散了一地。   孰料那猛虎只是声势巨大地嗷了一声,风声掀起,紧跟着后势忽颓,脖子一歪,竟疲软地擦过了她,砸倒在地。   女娃捂脸半晌发现身上不重也不痛,终于发现自己无恙,从指缝里小心露出半只眼来。她看见眼前一个长身玉立眉眼俊俏的青年探过头冲自己孩子气的一笑,而后招呼也不打,就那么纵身一跃,便即飞鸟一般地消失不见。   女娃转头看看身旁,长约丈许的大虎满嘴淌血,脑袋已经塌下了半边。她顿时大骇,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涕泪纵横也顾不得擦,简直一步也不敢耽搁,逃命也似的地逃往家去了。   “九安山许有猛虎,陛下,真的不要再多带点人么?”蒙挚跟在萧景琰后头,看他英姿飒爽地跨步上马,利落不减当年。   “朕虽久未征战,但弓还是能拉满的。”萧景琰拍了拍鞍侧的箭袋,冲他自信地一笑。   阳光将他脸上的精神都拾回来,多日埋头于御书房议政的劳碌与疲惫转瞬即逝,不复再现。   萧景琰抬头,深吸了一口气,看见蓝天,嘴角本是上扬的,低下头,却又露出苦来。他摇摇头,把感慨尽皆压下,催促蒙挚说:“走吧。”   “我看还是多带点人的好。”蒙挚仍纠结不放。   “他始终不是凡人。被旁人看见朕亲自面见江湖中人,还是个手握天下秘辛的人,难道不会以为朕想图谋什么吗?”萧景琰蹙眉道。   “啊……”蒙挚这才恍悟,“陛下说的是,方才是臣鲁莽了,陛下思虑……”   他罕见欲言又止,这时却悬崖勒马一样地突兀停下。   毕竟萧景琰已是人君,今非昔比,二人身份有别,他再怎么口无遮拦,这时也不得不有所收敛。   “怎么?”   “没,没什么。”   “你是想说朕现在想得越来越多了?”萧景琰面上略带自讽。   “臣不敢。”蒙挚一礼到地。   萧景琰拂一拂手,示意无怪,面上却现落寞之意:“他走后,便没人再替朕筹谋思虑了。若朕再不替自己多想想,恐怕……”   他移目远方,似要一眼望尽大梁千里疆土,末了,却只是望到看绵延无尽的山脊。   “会辜负他交给朕的这副江山……”   蒙挚被他说得双眼发酸,别过脸去悄悄揉了揉眼睛。   触景伤情,马匹也似有所感。萧景琰的座驾是他昔日爱驹,突然呼哧呼哧地打了个响鼻,仰天长嘶了一声。   萧景琰拍了拍马鬃,柔声道:“你也想快点去,对不对?”   “陛下稍事片刻,不宣车驾卫队,可容臣去召几个可靠的侍卫跟在附近?到了猎宫就让他们守在外头,有什么万一也好照应。”蒙挚说道。   “朕允。你速去速回。”   “对了,陛下,臣,臣还有一问……”蒙挚去而复返,有些迟疑。   “但问无妨。”如若可以,萧景琰也希望他们能如昔日一样,忘了君臣之别。然而时如逝水,不可回头。   “陛下是如何知晓蔺阁主在九安山采药的?”   萧景琰毫无隐瞒:“前几日战英在府中发现有人偷摘桃花,要捉时发现摘花人行踪鬼魅,轻功卓绝,竟然难觅踪影。他说想起自己住的是苏氏故宅,心念一动,便差人做了各色糕点放于树下。果然,摘花之人前往偷食,身上沾了他事先备好的香料。他待那人去后,放出猎犬,命人循迹而去,就在九安山下发现了蔺晨与飞流。”   “原来如此。”蒙挚点头,转而又不满,“他们来了,竟也不通知我一声。”   “当年他说过,待天下砥定之后,便不能借用江湖势力,须还朝局一派清明。你是朕的股肱之臣,一举一动牵系甚大,所以他们经过京城也不敢惊扰了你。这是他吩咐下的,没人敢违背。”   “是啊,他是算得清楚,就连身后事也……”蒙挚将话尾吞下,长长叹息。   萧景琰心中刺痛,却是连气都叹不出来。   他木然站了片刻,末了,有些决绝地道:“就算他们不来,朕也一定要找去的。五年了,朕一定要向他们问一问。”   他语气忽软,如百转愁肠皆被绞碎后那般痛楚,一字一顿道:“问他当日走时,究竟何情何景……”   白日未歇。   九安山没有琅琊那样的清涧修竹钟毓灵秀,却是前抱平川后踞险峰,说不出的雄奇壮丽,气象万千。   蔺晨坐在守林人废弃的屋子里,推开窗,一面津津有味地研究此处山川风水,一面对身后人唠叨:“你说这猎宫的地势虎踞龙盘的,还有水贯通龙脉,明明就是个龙气汇集之地,咱们这位新皇帝怎么就不晓得好好珍惜?照我说,应该……”   话未说完,飞流便如同燕子般从窗外落了进来,就势在席上翻了个身,欺到蔺晨身边,迅雷不及掩耳地抢了块案上的酥糖吃,又躲过袭来的一记扇子,翻到了屋子另一头的人身旁。   “飞流,叫你采的药呢?”蔺晨伸手。   飞流从怀里摸出一把杂草,中间夹着几朵野花,飞快爬过去,塞到蔺晨掌心,又再爬回来。   “药!叫你采药,不是采草!”蔺晨一把将野草野花抛了,拿手指点着他,“你又贪玩了是不是?这点小事也干不好,以为这里没人治得了你吗?”   飞流不忿他责备,一面愈发地往他身旁的人身上钻去,一面抓起身旁的烛台就要砸。孰料他刚抓着支架,便猛地缩手,整张脸一下如同被针扎了般紧紧皱起。   “怎么了?”蔺晨立刻过去,抓起他手掌查看,皱眉,“受伤了?怎么弄的?”   “老虎。”飞流撅嘴。   “老虎?”蔺晨愣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少骗人了,这里又没有密林,哪来的老虎?”   “真的有。”飞流很认真地强调。   “我才不上当,一定是你为了搪塞自己没采药,使的苦肉计!”蔺晨满脸不屑,见他伤口不深,随手就将他手掌往旁边一推,顺势翻了个白眼道,“反正我是不会管你的。不给我药草,就没药给你。”   飞流见自己不获信任,急得蹬腿。他手上吃痛,便撒娇也似的握住自己手掌,努力伸到身旁人的面前,一面指着蔺晨,示意这厮不讲道理。   那人淡然一笑,也不理会蔺晨怪他偏私的表情,抓过飞流的手来在嘴下吹了吹,柔声道:“还好,伤得不深。这山里的确是有老虎的,我知道你没撒谎。”   蔺晨反驳:“山里是有,可这儿是山下,怎么会有?”   “上下山路对我们艰险,对它们可不难,山上找不到猎物,它们自会下山来觅食。这本也没什么稀奇。”那人说话间看了眼窗外,眉眼弯起,线条柔和如同抚摸大地。   “你又怎么知道?”蔺晨不死心。   这里的每一草每一木都如同刻在心里。那人微笑,儿时的记忆,少年的往昔,如同葱茏草木一般鲜活,每一情每一景都历历如新。   不论是喜悦,亦或悲辛,都是身上的烙印,刻骨铭心。   他淡道:“在我幼时,亲眼所见。”   二   开文朝每一年的秋猎,九安山都热闹非凡。   漫山遍野的鲜花野兽,是在皇家庭院里见不到的景致。久居宫廷的少年子弟最爱这派清闲野趣,一入山就像跑疯了的野马,整日整日的不见踪影。   猎场是考较男人的试场,白天皇帝与皇族宗亲一起狩猎竞技。随驾的嫔妃们闲来无事,就聚在猎宫的一侧,互相说话解闷,消磨时间。   “来人,静嫔做的点心,给祁王殿下送去。”宸妃指了指桌上的糕点,对宫女吩咐。   “禀娘娘,祁王殿下在陪皇上射箭呢。”   “哦?那靖王和小殊呢?”   宫女摇摇头:“奴婢不知,好像早晨出去后,就没回来过。”   “这两匹野马,真是没人管了!”宸妃嗔怪地看向静嫔,“小殊给我兄长和公主宠坏了,景琰也给他带得无法无天。放着母亲在这儿,连个安也不请。这山上到处都是财狼虎豹,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好。哎,这两个孩子啊,净叫人替他们操心!”   静嫔与她多年姐妹,知道宸妃是关心则乱,忙安慰道:“他们都长大了,去年秋猎两人还打了头豹子呢。小殊聪明机灵,有他在,两个孩子都不会有事的。姐姐莫要动怒,心焦气躁的,对身子可不好。”   “你也就是在我这儿装装镇定。”宸妃笑着看她,“那满箱的药草是谁带的呀?还不是怕他们有个万一,我看呀,你的担心可不比我少。”   静嫔笑着颔首。世上没有哪个母亲不担忧自己孩子的,祁王、景琰和小殊,都像是她的亲生骨肉,因而她对他们俩的担心,也自然是双倍的。   “男孩子嘛,受些伤权当作历练。即便是留下了伤疤也不打紧,姐姐不是常说,男儿有伤方为真功勋。就让他们得些经验教训,来日也可长长记性。”   宸妃看看她:“你呀你,看起来安安静静的,嘴怎么比我还犟?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了。他们要闹就让他们闹去,反正有什么事都有你我给他们顶着。闹累了总要倦鸟归林,我们在这等着他们就是了。”   山坡上,两道影子风驰电掣。坡道陡斜,那一红一白两道影子便如疾风,从上飞驰而下。   忽然其中一道影子“啊”了一声,身形一顿,另一个也连忙刹住脚步。两人如风中柳条,前后摆荡,后面的要伸手拉住前面的,却是有心无力收势不及。   终于,两人在双手相扣的刹那齐齐滚了下去。一阵咿咿呀呀怪叫之声响彻山谷,栖在旁边树丛中野燕也被惊得振翅飞起。   山坡不甚高,他们走了一半才绊了石块翻滚下来,以少年人的强韧筋骨,并没有什么大碍。   白影子率先爬起身,看也不看自己,却立刻去扶身旁的红影子:“景琰,你怎样?”   “我没事,小殊。”萧景琰嘴角磕破一块皮,一面说话,一面缓缓淌下血丝。   林殊的嘴角抽了抽,虽说以景琰的精神头看来的确没有大碍,但看模样,却实在可怕得紧。   “怎么了?小殊?”萧景琰只觉得嘴唇麻麻的,还不明白他变色所为何事,伸手一摸,看见满手血迹,才大惊失色,“哇”地一声再说不出话来。   “别怕,有我呢。”林殊伸手,将他也拉起来,探头望了望四周,“启竹溪应该有条支流在这附近,我们一起去找找,先把你这花脸洗了。”   他的手干燥温暖,萧景琰被他紧紧握着,觉得刚才那隐隐的疼痛一丁点儿都没了。   两人一面砍翻荒草,一面探路前行,不多时,一尾潺潺小溪就映入眼帘。   林殊浸湿了自己随身手帕,给好友轻轻擦拭。创口在他手下慢慢浮现,远比所料凶险。林殊的眉毛动了动,仿佛看见自己的血肉也这么深深地豁出一条道来。   萧景琰在近在咫尺的脸上捕捉到那细微的表情,忙忍痛咧了咧嘴:“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呢,你尽管用力,没关系。”   林殊给他擦了半天,血也不见止,他渐生焦虑,握紧了那方血帕:“静姨给你带什么药了没有?得压着金创药才可止血。”   “有有有,母亲来之前,给我塞了一堆呢。”萧景琰连忙从怀里摸出几个小纸包。   林殊接过,不禁感叹静嫔思虑周全。若是这药都装在瓷瓶里,经刚才那一滚,早就碎成了渣滓。而今这一包包药粉由油纸裹起,既轻便,又不怕水,实在是再妥帖不过。   “我看看。”林殊将纸包一一展开,又是看又是闻。他出身武将世家,自小与刀枪打交道,对于医理也素有钻研,不一会儿,便挑出了所需。   “是这个了。”他伸出帕子,在水中汰洗干净,又沾上药粉,一点一点敷在萧景琰的创口之上。   风吹草低,两人坐于溪旁,不为所动。   药粉沾上皮肉,自然比方才刺痛百倍。萧景琰双手掐着自己的大腿,一声不出,僵得像块石头,任由林殊摆布。   半晌,林殊终于放下了药粉和布,舒口气道:“好了,终于止住了。你再掐下去,腿上也要敷金疮药了。”   “我……掐不……”萧景琰嘴上叽里咕噜,发现唇上像种了个包子,要动一动也困难。   林殊忍俊不禁,有些落井下石地笑他:“我知道,你说自己皮糙肉厚掐不坏。你看看你,哪里是身上厚,嘴上都不成样子了,还是行行好少说点吧。”   萧景琰被他按着脑袋往溪水上一照,看见自己现在的尊容,立刻五官都拧得变了形,脸上又是嫌弃又委屈。   林殊拍了拍手,站起来,插着腰说道:“现在这个样子,回去吃午膳是不行的了。怎么也得等你消了肿,才好回猎宫。不然就算静姨不怪,姑母也要打死我。我看咱们还是先去找点吃的,最好能捉个兔子,猎个獐子什么的。听说这山里的兔肉又鲜美又劲道,现烤的比御厨房做的更美味呢!”   萧景琰忙不迭地点头,他听了劝,正是乖乖地不再说话。跟在林殊的身边,形影不离。   二人回头一看,不远处正有一片小林。这地方他们都没来过,少年人的好奇心顿时不可遏制地升起。   两人兴致勃勃地提了各自的佩剑,学习猎场上大人们的样子,一步一步,小心地跨了进去。   三   “陛下小心,这地方实在荒僻。还是让臣在前面开道,以防万一吧。”蒙挚自下了马,亦步亦趋跟在萧景琰身后,始终警惕不减。   萧景琰没有同意,这一路被他唠叨得烦了,终于冷下脸来:“万一万一,你何须如此疑神疑鬼?这地方朕可比你熟悉。”   蒙挚吃了憋,有些委屈,才停了一停,又不甘心道:“可是您贵为……”   萧景琰立刻横他一眼。   他一向最烦身份之别,因为这九五之尊,他不能再纵马驰骋,因为这千金之躯,他不能带兵出征。他因这身份牺牲了自由,牺牲了快意,还牺牲了此生唯一想留的那个人。   自此天地黯淡,再无生趣。他活着,宵衣旰食、日理万机,不过是为了肩上的一副重担。便是看到百姓安居乐业,城池固若金汤,一想到那人再看不见,心中的惆怅也压过了喜乐。是以众人在甜的时候,他倒有一半品尝的是苦。另一半,便是回忆。   暮色渐起,鸟雀投林之声哗然一片。萧景琰与蒙挚抬了头看,空中黑压压一片翅膀做的云,齐齐飞向山阳的密林。   鸟过之后,却更是寂静。   蒙挚心生警惕,宝剑立时出鞘。   萧景琰伸手冲他压了压,示意不用大惊小怪。他在这地方才能脱了身上的束缚,尽情呼吸,无拘无束。   “到了,就在前头。”前方隐约现出一丝亮光,给萧景琰敏锐地捉到,当即精神一振。   然而未等他们走近,二人的坐骑便不合时宜地高声嘶鸣。无奈之下,他们只得将各自宝驹就地栓在树边,自己箭步飞驰,生怕走漏了屋内之人。   却没想到,有人根本就没打算走。   吱呀一声,门扉从内打开。蔺晨靠在门框上,双手交叠,似是早有准备地端详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哟,一来来了俩。这儿荒山野岭的,我可没有好酒好茶招待皇帝陛下。”   他一向玩世不恭,也不分什么尊卑贵贱,说话自然不尊礼数,随性所至,信口而来。   好在萧景琰根本就不拿架子,一脸正色地迎了上去,连自称都改了,甚是谦恭地说:“我是有事拜访先生,可否入内说话?”   “拜访我?”蔺晨诧异地指指自己。   “近日探知先生暂宿九安山,冒昧前来,就是想来向先生请教一些事情。”   “请教?事情?我还以为……”蔺晨的眼珠转了转,忽然狡黠地一笑,“还以为你当他没死,找我来要人呢。”   萧景琰黯然:“先生莫要开这种玩笑了。当初他在蒙挚营中重病垂危,是诸将亲眼看着先生将他遗体接走的。这么多双眼睛见证,若是他有幸生还,怎么可能不露出一丝破绽?”   蔺晨点点头,脸色随即庄重了几分:“你既然知道他不可能尚存人世了,又为什么要来找我?”   “当年他重病卧床,神智不清,言语不灵,是先生日夜守护在旁。当其时正逢大梁与大渝梁军决战,军中将士悉数出征,所以他最后临走之际说了什么,可曾留下什么遗言,想必也只有蔺先生一人最为清楚。”说着,萧景琰忽然向前弓腰一揖,“还请先生告知。”   蔺晨被他的虔诚震了一下,拢在袖中的双手蓦地放下,人也站得直了。他一脸郑重地看着萧景琰:“你想听故事,就进屋吧。”   山间夜晚,清风微凉。萧景琰进屋坐到席上,未见任何火盆。举目望去,也没有什么方便坐卧倚趟的器具,屋子里被打扫得干净,连书册也不多一卷,全然不像昔日的苏宅,丝毫没有熟悉的踪迹。   萧景琰虽然口中说不可能,可在心底里还是隐隐希望能找到一丝证据。再渺茫再虚妄都好,总好过一个冷冰冰的现实,斩断人所有念想。   蔺晨请他坐下,自己坐在对面:“你也说了,他死前神智不清,其实根本说不了什么话。除了勉强参与研讨战事,其他时候都被我勒令吃药和睡觉。可不是像你想的那样,还能留下什么只言片语。”   萧景琰身子坐得笔直,认真地看着蔺晨:“就是只有吃药睡觉也行,先生倘若还记得,不论什么细节,还请不吝告知。我想听。”   蔺晨一怔,摇摇头。   萧景琰目光殷切,如同久旱待雨的大地。蔺晨知道,五年前的一纸死讯就是砍在他心上的一把钝刀,没有亲眼见到,亲耳听到,萧景琰便不能痛快地相信或接受这残酷的结局。   今天,必须把这刀彻底斩下,砍断一切留恋,与过去做个了断。   于是蔺晨没再推诿,开始一字一句地,回想当年发生的事情。   蒙挚是亲历了这一切的人,然而其中许多细节他并不知晓。当年他为主帅,前线激战正酣,无暇他顾。即便梅长苏是他的至交好友,作为一军统帅他也不能无分轻重,因私废公。   听着蔺晨慢慢讲述当年的细节,君臣二人都湿了眼睛。末了,蒙挚先揉了揉眼睛,苦声道:“早知道他这么难受,我应该多去看看他,不然,不然也不至于直到我们回营才发现,他已经走了,还走得这么孤单。”   蔺晨拍拍他肩:“大将军重任在肩,长苏自然是明白的。要是你不分轻重地回来,那才真叫他死不瞑目,要知道,这条路是他自己所选,就是以身殉道,他也心甘情愿。”   “可我不甘愿。”萧景琰铁拳紧握,头低得几乎看不见脸。面前的席上大颗大颗的泪珠连串而下,仿佛一下哭尽了这许多年的思念。   “他明明已经回来,明明已经活了。为什么又要离开,为什么我留不住……”   他哭得痛彻心扉,旁人也难以劝解。整间屋子都给这泪水的苦涩淹没了,室中所有人都静静地陷入这悲伤中,默然失语。   “就算他在我身边时,我也不曾好好珍惜,还猜忌他,怀疑他,不信任他。最不应该对他做的事,我统统做了个遍。明明他就在我身边,可我就是看不到他!三年,他在我身边待了三年!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最后一个才知道是他啊……”   愁肠无解,蔺晨默默将酒换了茶,斟在他杯中。   萧景琰仰面饮干,实在除此之外,世间已无任何良药能治他这彻骨心伤。   他一杯接着一杯,室内再无人声言语,只有他喝水一样地牛饮,全然不顾自己的酒力是否承受得起。   很快,萧景琰便酩酊大醉。   蒙挚把他抬入内室,自己一人守在前厅。他担心此间安全,便抱剑而坐,看样子是准备一夜无眠。   “就你一个人,能顶什么用?”蔺晨毫不客气地讽他。   “那也总胜过没有,难道凭你这一介白衣,又能够挡得住千军万马了?”   蔺晨胸有成竹地笑笑:“千军万马不敢当,但有什么不速之客,还是能防的。”   蒙挚这才反应过来:“难道我们的马……也是你的布置?”   蔺晨坦然点头:“这屋子四周都洒了药粉,人嗅不出,动物却能立时分辨。若是不进屋喝茶冲解药性,不过弹指间便要倒地不醒。你说我这药比不比你这一个活人有用?”   蒙挚觉得的确有理,想要点头,不等他动作,却看见眼前景象颠倒,茶几杯盘揉成一团,渐渐汇成一股洪流。   他轰然一声倒下,蔺晨却不为所动,抱着胳膊闲闲道:“既然无用,就乖乖休息吧。”   这一响动静甚大,不刻内室的门便打开。   里头的人问:“叫你让他睡着,你把他怎么了?”   蔺晨伸脚踢了踢滚在地上的蒙挚,见他毫无意识,才放心道:“一点蒙汗药而已,伤不了脏腑,你尽管放心。”   那人迟疑片刻,才问:“药效……直到何时?”   “辰时三刻,必然苏醒。”   “好。”那人爽快应了,便要关门。   “等等。”蔺晨叫住他,“你真要守他一夜?”   “让他悲伤五年,一夜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被他发现,该当如何?别忘了,你可是答应过我的。”   那人沉默半晌,最终没有辩解,手指紧扣住门板,缓缓合上。   “我自己的诺言,自己记得。”   四   传说,九安山是有老虎的。   然而林殊和景琰都没见过。从他们记事以来,皇上猎到过獐子、猞猁、麋鹿、狼   豹,却独独没有猎到过老虎。据说那是因为所有猎物都是事先抓好了再放出来,而九安山的老虎特别聪明,禁军们费尽心力抓捕不到,这才侥幸在猎物清单上逃开了那一笔。   林殊与景琰上回杀豹,其实并不是单凭二人之力。当时祁王一直在旁掠阵,出口指点要津。他是天生将才,文韬武略均臻至境,指教两个孩子狩猎,哪怕是猎豹,亦是轻而易举。   二人虽然骇得满头冷汗,但最后不负厚望终于将猛兽降于刀下,均是志得意满兴奋不已。自那一天起他们便觉得自己已经长大,对于莫入深山之类的告诫也闭耳不听。   尤其是林殊,他自小灵气逼人,鬼主意和新花样层出不穷,胆子比同龄的孩子架起来都大。这下贸入山林,他满心只想抓野味,全然没有料到可能会在深山中丢了性命。   只听密林深处传来极惊悚的一声吼叫,萧景琰难以置信,一把拉住林殊,嘴里叽里咕噜:“@#¥%!@~%#¥@……”   林殊晓得他问自己听见了没,心中一慌,脸上只是强装镇定:“再听听。”   他们要听,野兽却未必听话就叫。两人稍等了片刻,没再听见那要命的声响,感觉脚下异样,却是等来了大地的震动。   “不好!”林殊惊叫,拉起萧景琰的手便飞奔,“快跑!”   他们反应已经够快,二人又是都跟林将军学过些轻功的,与寻常少年自然不可相提并论。只是他们跑得再快都只有一双腿,论速度,又怎么比得过老虎那四条。顷刻间,就已被大家伙追到视线之内,恐怕再有几步,就要给一口叼去了。   就在此时,萧景琰猛地一甩手,将林殊与自己分开,突然停了下来。   林殊手势不及,跑出几步才停,着急地望着他大叫:“景琰,你做什么!”   萧景琰不语,他现在也说不了话,只是回头飞快地望了好友一眼,而后长剑出鞘。   “你疯了!”林殊扑上去拽他。   “走!”萧景琰拼力将他甩开,顺势一推,而后孤身迎着那花斑大虎直冲了过去。   他杀过豹子,不信就奈何不了老虎。萧景琰心中如是一想,胸腔顿时就充满了胆气。   本来任何时候临场对敌,最忌心有怯意,萧景琰素来心思简单,不若旁人多有犹疑。他既已决定只身而上,就使出了百倍的力气,只待那大虎扑将上来,瞅准了身姿,便提剑朝前刺去。   孰料,那老虎在山中蛰伏多年,躲过无数次禁军围捕,早已修炼得迅猛如电,狡诈无比。萧景琰这胸有成竹的一剑不但落空,剑刃更给虎掌一爪拍弯。他飞快地矮身一滚,堪堪避过随即跟上的一扑,再起身,却还是与那猛兽近在咫尺。   “景琰!”林殊大喊一声,一块大石同时扔出砸中了虎头。那老虎嗷地发一声喊,发现不远处偷袭自己的小人,立刻调转了头尾,朝他跃来。   林殊早已观察好地形,见那大虎追来,便即攀爬上树。他也不爬得太高,只在矮枝之间纵跃,让老虎觉得就在口边,却怎么也够他不到。   与此同时,萧景琰已会意地捡起了地上断刃,趁着林殊吸引了老虎的全部注意,瞄准虎眼,飞掷而去。他百步穿杨,出手极准,老虎痛叫一声,脸上已是鲜血淋漓。   这一伤并不致命,仇恨却是极大。当下老虎抛了林殊不管,再度转身,朝萧景琰追去。   此举似乎正中林殊下怀,他自树梢上向下一跃,准准落在了虎背之上,如同降马一般紧紧抱住老虎脖子。老虎伤了一眼,又觉得身上有人,愈发疯癫的扭动腾跃,奈何动作再大,却始终甩不脱他。   萧景琰飞快迎步上前,觑准了时机将剩下的断剑也插入另一只虎眼。老虎哀嚎一声,透着濒死的愤怒和杀意,猛烈地上蹿下跳,几近狂暴地想要捉住林殊撕成碎片。   然而它一番挣扎,最终没有将人摆脱,最后自己抽搐了一下,沉重倒地,从此再也没有爬起。   虎躯翻倒,胸腹之下汩汩地冒着鲜血,其上一把匕首赫然没至无柄。显然,这一刀就是最后那致命一击。   林殊从虎尸身上爬下,拍了拍衣服,把自己的匕首缓缓地拔了出来。   匕首长不过八寸,头尖身薄,两侧遍生倒齿,锋刃锐利无匹,不消细看,也能知道是一柄绝世良器。   萧景琰走过来,把林殊前前后后翻着看了个遍,末了,关切地咕噜了一声。   他问的是有没有伤着,林殊不答,反手却将血淋淋的匕首抛给他,又从自己怀里掏出刀鞘一并扔过去,冷眉冷眼地说:“你的东西,还给你。”   萧景琰捧着匕首,很有些不知所以。一抬头,发现前面林殊已经抬脚走了,他也没工夫多想,只好悻悻地跟了上去。   两个少年都是头一次独立杀虎,九死一生百般不易,但此刻他们谁也没露出笑意。林殊脸色阴沉,萧景琰脸色惴惴。二人都是各有各的心事,谁也不知道对方想什么,只是胡乱发泄,少年意气。   “小殊。”萧景琰忍了半晌,觉得情形实在不对,鼓起勇气又耐着伤痛叫了他一声。   林殊不回头,他便再叫,一面叫得呲牙咧嘴一面紧紧盯着对方表情,试图从中找出点儿蛛丝马迹好弥补挽回。   大约是实在气不过,林殊闷声一直走回了方才歇息的溪边,才突然止住脚步,一脸嫌弃地瞪着他:“你干嘛跟着我!”   萧景琰眨眨眼,不明白他为何发这么大脾气,只是憨憨地笑了一笑,把套回鞘中的匕首塞还给他。   “我不要!”林殊的手逃开。   萧景琰再塞,他再逃。几个回合下来,饶是好脾气的水牛也急了。他此刻说不出话来,索性把林殊的手抓过来,把匕首拍在他掌中。   “我不要!”林殊也不将手合拢,把掌心摊在好友眼前,语气咄咄逼人,“你当初送这东西的时候,自己说过什么!”   萧景琰挠挠头,自己说过什么,真的好像不大记得了。   “你说同生共死,不离不弃!”林殊见状,气得几欲吐血,抓起匕首来就往萧景琰怀里拍上,“你都忘了吗?”   萧景琰猛然记起,老实点点头。   “你刚才明明忘了!你不是要逞英雄,自己去送死吗?你以为我愿意见你牺牲,然后一个人逃走苟活?”林殊歇了一歇,用了加倍痛恨的语气说,“没想到,你竟这样看我。”   萧景琰慌了,他万万想不到小殊气的竟会是这事。他遇事少过脑子,许多时候觉得该做就做了,即便挺身而出这样的大事,在他心中也只是模糊的一个闪念:林殊是他的至交挚友,他不愿他有性命危险。如此简单,并无它念。   现下好友误会,莫说萧景琰说话不便,就是他平常时候也无法申辩。他只有拼命摇头,一手紧握住林殊的手,一手指指自己胸口,又指指对方胸口,从压缝里挤出两个字:“……不死。”   你不要死,我也不要死。   没想过抛下你,只希望尽一己之力。   萧景琰咿咿呀呀地如个哑巴般手舞足蹈,脸上惶急全然不知自己举止夸张。林殊看着他一会儿指天一会儿指地,一脸信誓旦旦决心越表越大,终于被逗得怒气全消,心怀尽开。   方才两人死里逃生,他心弦绷紧过分紧张,自然对萧景琰也有所苛责。其实林殊心中明白,好友绝不会看轻自己,先前他如此舍命,也是一心为了保全自己。   只是在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样的想法?   萧景琰若是性命垂危,他亦同样愿意拿命来换。正因这一样的情感,才会变得格外敏感。   你若为我舍命,我又如何自处?   林殊一把握住萧景琰的手,停下他那堆指天画地的“解释”,许诺一般郑重说道:“答应我,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就像珍惜我的。”   萧景琰蓦地安静下来,双眼看进他墨色的瞳仁里,忽然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于是他也极其郑重地,许诺一般地点了点头。   林殊微笑:“我也会好好珍惜自己的命,就像珍惜你的。”   五   蔺晨招待萧氏君臣的酒乃是琅琊特酿,香醇甘美,馥郁芬芳。萧景琰喝得多,睡得沉,眼睛一闭一睁,已到天亮。   他撑坐起身,脑袋昏昏沉沉,仿佛在睡着时被塞进去一整车前尘往事,可醒来后,偏又什么都不记得。   不记得也罢,不过是少年时候到处嬉戏玩耍,有时闯祸有时帮人顶过,无拘无束无牵无挂的一些往事。他每次做了噩梦都会惊醒,只有梦见这些才能一觉到天光。   久而久之,脑袋像是也听从了号令,每夜每夜地翻阅这些旧事,记忆不够了甚至会自行杜撰填补。以至于现在的萧景琰已不能分辨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无人佐证,他便只当那些都是真的。   跟小殊去看山看海是真的,共同上阵杀敌是真的,在梅林赏雪、窗下写字也是真的。与他吵架是真的,和好也是真的。   不知不觉,两人的回忆就长得可以填满几辈子了。   但每天早晨醒来,萧景琰仍觉得自己的眼眶湿过。   室内空空如也,他趁着无人,用袖口将眼角拭干。下一刻,正好蒙挚进来。   “陛下,咱们是不是该启程回去了?”   萧景琰点点头,整了整自己的冠袍,如此,他就不是自己,又是天下人的皇帝了。   二人别过了蔺晨,即刻取马启程。   他此行甚是隐秘,京中除却心腹几乎无人知晓,在山中耽搁一夜,回去后也要颇费周折掩饰。   毕竟这顶明君的帽子是梅长苏赠的,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名声垮了。   马蹄声仓促如星火闪电,转瞬即去。   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一人才从蔺晨的房间转出来。   “你不恨我吧?”蔺晨抱臂倚门,闲闲看着眼前什么也没有的树林,头也不回地说。   “我的命都是你救的。”那人淡道,“两次。”   “所以你一定得听我的。”蔺晨转过头来,“因为我不想再救你第三次,那样你下辈子都还不清了,长苏。”   梅长苏看着外间马匹隐去的方向,两眼空空荡荡:“我知道。”   尽管知道,依然险些背诺。   阔别五年,那人音容不变,毫无防备地躺卧在自己面前,眉头有解不开的忧愁。梅长苏没有想到,自己丢给他的天下会让人如此疲惫,心力交瘁。他看过萧景琰愤怒、悲伤、喜悦、忐忑,却没见过他这样忍耐。数年如一日,坚守一个沉重的承诺。   好几次,梅长苏的手指触到他眉心,生怕吵醒了他,又飞快地缩回。他只能坐在一边静静地看,从萧景琰面上的表情猜测他梦里的情形。   他实在做了许多梦,躺在宽广的卧榻上来回的翻滚挣动。梅长苏想尽办法闪避,尽量不碰他不碍着他,一夜百般警惕,可最终还是没防住被他一把抱紧,如一个人肉的垫子被他枕在脸下。   萧景琰梦里不知见到了什么,又是恐惧又是倔强地呢喃:“……小殊,别怕。”   “我不是故意的。”   “看见危险,就想保你周全。”   “这匕首是我最心爱的,说送给你就是你的。”   “以后我再也不会胡来了。”   “都听你的。”   “你别死……”   “你答应我的……”   梅长苏一震,他梦到的,是当年二人在九安山猎虎的情景。   时过境迁,反而历久弥新。可有些事,究竟是不想才比较聪明。   “你真是傻……”梅长苏拨了拨萧景琰的额发。“当了皇帝的人了,为什么就不长脑子?”   忽然萧景琰的脑袋动了动,顿时把他吓了一跳。梅长苏不敢动作,只一味僵坐着。慢慢地,觉着被枕着的膝头有一些湿,低头一看,才发现是萧景琰在梦中哭了。   晓得在梦里倾诉宣泄,这么一想,这人又好像是变聪明了。   时势造人。没人替萧景琰筹谋,他便要为自己筹谋,没人可听他倾诉,他便对自己倾诉。   梅长苏亲见这一切,不是不心软,不是不冲动,但直到最后关头,他还是忍住了。   因为这一切,并不单为许给蔺晨的那个诺言。   蔺晨勒令他不准再涉江湖,不许与旧人见面,是为他余生性命着想。可梅长苏留着自己的性命,却是为了留一式奇招,一步妙棋。   试想,当世间已无林殊、梅长苏,又有谁会想到会再有一人横空出世,救难于水火,挽大厦之将倾?这家国不是必然会再度蒙难,可将来之事不可预料,万无一失四个字,不是大罗金仙谁也不敢拍着胸脯说死。   梅长苏隐匿于世,蛰伏林间,便是要等这最不愿等到的万一发生之时,异军突起,一举平难。   为了皇座上人江山永固,社稷长宁,他只能消失,不得不消失。   可令梅长苏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江山动摇的那天竟就在今日。   萧景琰与蒙挚一路策马飞驰,身影如风,快如闪电。二人行动甚快,紧随其后跟踪的影子也动得飞快。那些人没有骑马,却也能凭轻功紧追不舍,可见是根基深厚的内家好手。   萧景琰惯于战场厮杀,蒙挚亦是武学行家,二人不约而同发现了异样,几乎同时勒马。   “有埋伏。”蒙挚沉声道。   “你带的人有多少?”萧景琰果断问。   “三十,但是要有异常,他们应该来报才是。”   萧景琰略一沉思:“可能都被拔了,来的全是好手。”   “他们……是有备而来啊。”   “应该是前些天战英派人跟踪而来的时候就盯上了,知道我会前来,并非临时起意。”   “知道陛下会来?”蒙挚不解,萧景琰昨天微服出宫时才叫上他,此行就是连他自己事先都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   萧景琰苦笑一下,自己与梅长苏的情谊并非是什么秘密,但凡有心人稍加留意,就不难猜测出他此次的行踪。不带人马,的确是他大意:“大渝自五年前大败之后,派往金陵的探子就人数大增。他们既不能明争胜我大梁,用些计谋折我们一翼也是好的。”   蒙挚倒吸一口气:“这可不是断翼那么简单啊……”   萧景琰却自信一笑:“就是翼也不是轻易可断的。正好,上次朕没能亲自交锋,这回鹿死谁手,也还不知道呢。”   说话间,他已自箭筒中抽出三支箭矢,搭弓挽箭,弦成满月,三箭向空中同时疾射而出。啸声嘹亮,刺破长空。一阵锐利的破空之声后,有火药在空中炸裂,这声势,就是几里之外的人也能看见。   他知道,猎宫的守军一定能够发现。   但在守军发现之前,有一人却几乎于同时打碎了手上茶盏。   “景琰有难!”   六   蔺晨与飞流赶到时,萧景琰正与刺客浴血厮杀。蒙挚与他砥足而立,两人不分君臣,只是将各自的兵刃挥舞如风,斩出一道道血花。   比起被动招架,不如说这二人是在主动进攻。数不尽的鲜血在他们周围喷洒,场面惨烈,简直有如两军交锋,你来我往,针锋相对,一时竟可谓势均力敌。   刺客的合围几乎不能成形,要不是他们打算倚仗人数消耗对方体力,恐怕早就要见状溃败。如此刚猛的皇帝,如此不要命的攻击,实是大渝人前所未见,萧景琰那满脸的深仇大恨,也令他们匪夷所思。   但多寡悬殊,刺客毕竟占了上风。萧景琰与蒙挚固然勇猛,以区区二人之力,怕也撑不了多时。亏得蔺晨与飞流驰援迅速,他们武艺超凡,均是当世高手,甫一加入战团,瞬间便士气大振。   此长彼消之下,人数占优的大渝刺客竟一时拿他们无可奈何。有人见势不妙,生了退缩之意,如此一来,双方就更是难分伯仲,只待山上猎宫守军一来,就能将这批刺客一网成擒。   四人之中,萧景琰功夫最弱,大渝人要逃,自然就要从他这薄弱处打开缺口。只见对方阵势骤变,分明是曾有过默契的演练,倏然腾出四个人来,分四个方位包围住了他。   萧景琰同时遭受四人攻击,就算再想迎头痛击,没有了强援照应也万难成事。只见他觑准了最晚到的一人,攻其不备,趁对方封死包围前强行突围。这一来少不了身后要吃些伤害,但他权衡过轻重,打定了主意便一往无前。   兵法有云,兵贵神速,事不宜迟。萧景琰突如其来的强攻果然暂缓合围之势,就在他鏖战之际,一道颀长身影大叫一声“水牛”跃住阵中。那人身法奇快,一时连动作都看不分明,就见包围渐渐散开。原本占优的刺客死的死,伤得伤,很快就顾不得再针对萧景琰。   只听有人大喊一声“撤”,刺客便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逃窜。   蒙挚要追,却被萧景琰一声喊住:“他们逃不了多久,这九安山四周都是战英的部署。刚才那一箭号令,他们会封锁所有去路。你贸然追去,只怕会寡不敌众。要拿人审问,等他们去抓就是了。”   蒙挚问:“列将军的人怎么会在这儿?”   不待萧景琰解释,蔺晨倒先笑了:“恐怕是皇帝陛下派来监视我们的吧,生怕等不到你来问话,我就先跑回琅琊山去了?”   事已至此,萧景琰也没有什么好遮掩,坦然冲蔺晨颔首致歉:“事有权宜,请先生见谅。不过还有一事,恐怕要麻烦先生……”   蔺晨扫了眼他身上伤势,不以为然道:“放心,你要是死了,他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我的。”   敌在明而他们在暗,此时最该做的就是不轻举妄动。萧景琰说的没错,若要疗伤休整,只能回到蔺晨的宿处。   蒙挚扶着萧景琰进屋坐下,替他脱去上衣。只见伤痕虽多,但都不及筋骨。飞流既然与二人打过照面,便不再遮掩。他从内室捧来几个瓷瓶,在蔺晨的示意下给萧景琰擦去血迹,再一一敷在伤口,为他用纱布裹上。   他举止粗疏,下手不晓得轻重。萧景琰的脸上却没露出一丝痛意,只是有些出神地看着那又熟悉又陌生的青年:“飞流都长这么大啦……”   飞流抬头看看他,不明白自己长大有什么不对,回头看了蔺晨一眼。   蔺晨本在一边袖手旁观,怕萧景琰胡言乱语地引飞流露出马脚,忙扯开话题道:“可惜光长了个子,没长脑子。”   飞流闻言丢下手中纱布,腾地起身就追着他打。   蔺晨轻功了得,立时纵身一闪。萧景琰身上的伤已料理了七八成,飞流一走,蒙挚忙过去接手。他一面缠着纱布一面絮絮叨叨,数落那两个长不大的孩子。   萧景琰看见飞流气冲冲地扑过来掐蒙挚的脖子,不禁莞尔:“还是和以前一样。”   蒙挚却几乎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待把萧景琰包扎妥当,拔腿就追着小崽子满屋跑。刚才还骂人打闹幼稚,轮到自己就又不长记性了。   萧景琰叫他:“蒙挚,你身上的伤也该料理料理,快来坐下。”   蒙挚一扬手:“不急,我那都是小伤,收拾这小子绰绰有余。”   萧景琰遂不再唤,揣着一条伤臂给自己披起衣服。屋内嬉笑热闹,窗外风来却有些微凉。他抬头,正见到一株梨树落花纷纷,先还是雪香凝树,转瞬便只剩枯枝瘦干。白云苍狗,不过一场风,一阵雨。他低了头,忙不再看。   列战英率部不久即到。刺客捉住了五个,死了七个,另有四人在逃。周围已照萧景琰的吩咐布下天罗地网,这些贼子就算逃得了一时,也终归要坠入圈套。   这一夜,萧景琰并未起驾回宫。一来他有伤在身,怕回去叫皇太妃担忧,二来捉拿大渝刺客之事要紧,他要亲自督战,三来山上猎宫目标太大,分兵戍守也易留破绽。   他想了几条天衣无缝的理由,准备解释自己留在这里的原因。然而当他说出留宿决定之后,却无一人质疑,所谓理由根本无从说起。   萧景琰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是皇帝了,主理朝政三年有余,文治武功成绩斐然。现在没人会怀疑他行事鲁莽冲动冒进,大家都尊他为圣明天子,这样的一件小事,他不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   可这份自在,反变成了他的不自在。   他希望那个管着他,指引着他,陪伴着他的人能回来,重新把枷锁套在他的身上。就算生生世世将他囚禁,他也甘之如饴。   这一夜,萧景琰不意外地难以成眠。第二日,竟然就发起烧来。   这场大病来势汹汹,在伤后一天方才席卷而至。萧景琰没有搬入猎宫,现下却是想去也去不得了。蔺晨看过病势之后勒令所有人不许动他,原来萧景琰的胁下竟有一道漏网的细小剑伤,伤口紫红发黑,俨然是中毒的征兆。   蒙挚揪住蔺晨问他为何早没有见到,蔺晨闭口不答,只是深深蹙眉。最后是萧景琰拼了一息神智叫他放手,蒙挚才勉强不与蔺晨计较。   发热、发冷,皆是由毒而起。那伤口虽小,但余毒未清,一天一夜,毒性入骨,若再迟发现片刻,恐怕就要危及性命。   萧景琰禁不住苦寒酷热的折磨,蜷在被中簌簌发抖。他面白如纸,嘴唇黑紫,双眼紧闭,连眼帘上都是汗滴。飞流在一旁看得大骇,怔了一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顿,一下跑得没影。   “我发誓,他刚救回来的时候真没有中毒。”蔺晨说话难得会如此郑重,蒙挚不信他他也懒得解释,但眼前人在他看来,当不会那样不可理喻。   梅长苏点了点头,似是接受蔺晨所说事实,伸出两指搭在昏睡不醒的萧景琰腕脉上:“毒性不急,不是见血封喉。”   “是啊,我就说,这毒要是我一早见到,根本不值一提……”蔺晨说到一半,忽然也警醒过来,“等等,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怎么会涂在刀剑之上?涂毒多半求速死,这不痛不痒的毒,涂了也根本多此一举。”   梅长苏沉默地点了点头,眉头拧紧,似是想到了什么,十分不郁。   “你是说,他自己?怎么可能,这也,这也……”   太傻得难以置信。   梅长苏亦不愿相信,可事实摆在面前,由不得他自欺欺人:“他可能猜到了什么。”   眼前的萧景琰全然听不到二人的交谈。他冷热交替,万蚁蚀心,醒着也只是备受煎熬。蔺晨早让人给他熬了一碗安神汤,让他乖乖睡去。直等到他不省人事了,才放梅长苏出来。他们行事如此周密,万万想不到是哪里露出了破绽。尤其蔺晨,决不相信这责任改归咎于自己。   他狐疑地看着梅长苏:“前天晚上,你露出马脚了?”   梅长苏摇摇头:“没有。”   “那就更不可能了,一定不可能是我。”   梅长苏道:“也许,他并不需要什么马脚。”   他握了握萧景琰汗津津的手掌,叹出一口气:“他只是相信。”   七   梅长苏欠身在榻边坐下,一言不发。   他就这样如泥塑木雕般地望着对方的睡颜,仿佛神思都融了进去,看着萧景琰眉头一蹙一展,跟着他共同呼吸。   蔺晨站在边上不明所以地端详了一会儿,终于忍无可忍:“喂,你就打算这样再坐上一夜?他费尽心机,难道就是求你再坐上一夜?”   梅长苏双眼瞬也不瞬,对他置若罔闻,只是静静垂目看着床上的人,眼神柔和,仿佛拿心思在同萧景琰对话。   景琰,你要的不是这样,对不对?   景琰,你求什么?   “算了,我弄不懂你们。”蔺晨觉得眼前两个疯子不可理喻,索性一甩袍袖,负气转身,“反正这毒啊,也死不了人,毒性清了最多就难受个几天。就算清不了……”   “清不了如何?”梅长苏倏地抬眼。   蔺晨被他眼里那道锐光刺得一颤,连忙收了先前那副嬉皮笑脸:“那……也就是手脚不大利索而已。他既然当了皇帝,又不需要事必躬亲,冲锋陷阵。你那么大惊小怪做什么?”   梅长苏垂下头,握住萧景琰手掌的手紧了紧,全然不将那话听入耳里,固执得有些不像他自己:“毒会清的。”   “那也不一……”蔺晨话到一半,忽地想起先前那道眼神,也不待说完,就飞天遁地的走了。   室内只留下苏琰二人。梅长苏轻轻抚摸着那手掌,在滚烫的掌心描摹细密的掌纹。往日擎弓的手突然换作持笔,厚茧渐淡,可骨节没有习惯,依旧是嶙峋突凸,衬着变细的手指益发显眼。   昔日这双手曾从死亡面前夺过毒酒,现在这双手为他自己添上新伤。   梅长苏的手指在他掌心颤抖。   景琰,你到底求什么?   萧景琰听不见。   他大汗淋漓,仿佛身在刀山油锅,可闭上眼,见到的却是另一幅景象。   宫阙九重,深墙高院。他穿越重重的宫门,行走在数不尽的朱墙绿瓦之间。只见身边人影幢幢面目模糊,谁也不能让他停下,谁也不是他要找的那一个。   那人被父皇御赐毒酒,险些命丧与夏江的谗言之下,那人曾助自己策划赤焰平反,肃清朋党,扳倒誉王献王……他为自己铺平道路,举贤任能,鞠躬尽瘁,筹谋算计,然而到了前途似锦、一路康庄之时,却如平地的一股青烟,腾的一下消失了,不见了。这天下好像处处没有他,却又仿佛处处都是他。   昔日音容,成了眼前遥不可及的影子。萧景琰漫无目的地追着追着,渐渐地,连自己都迷失了。   眼前的宫室不认得,花木也没见过,他被困在一个宽广又孤单的地方,静静看着周遭四季变幻,日月交错。白昼的云絮黑夜的星子,绵长地连接在一起,天与地仿佛一座巨大的牢笼,而时间就是枷锁,将他禁锢于此。   你想求什么?   有个声音在头顶问。   我想求什么?   萧景琰在心中跟着问。   求了太久,骤然问起,他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又或者,执念太深,已生了根,非要挖出前尘往事才晓得。   小殊,你告诉我,我该求什么?苏先生,请你指点迷津,我所求为何?   他被自己的心声震出一个激灵。   小殊!   苏先生!   萧景琰猛地睁开眼,从大梦中惊醒,如同机簧一般弹起。   手上传来一阵温馨的暖意,是有人握了握他。   “景琰,别怕。”   萧景琰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定睛看了看眼前,愈发觉得是在做梦。   梅长苏见他仅着中衣,掀被而起,怕他受凉,伸手便去拉那滑下的被褥。他动了动,却没能将手抽走。   萧景琰反手紧紧握住了他,五指紧扣,直要嵌进肉里。   “景琰?”梅长苏轻唤,眼色温柔。   萧景琰不言不语,双眼圆睁,又慢慢地狭起。他面容微微抽搐,有些咬牙切齿的怒意,然而僵持下去,又变成了眼底的泪和额头的汗,整张脸由红转白,像抽走了身体所有的血气,一双手掌如覆冰凌,凉凉的毫无生机。   “景琰!”梅长苏又叫了一声。   萧景琰体内毒性未清,恐怕是受了刺激气血逆行。梅长苏伸出另一只手要搭他腕脉,却是同样也被擒住。萧景琰如同濒死返照的人那般眼神发直,近乎麻木地紧抓住他,无论如何挣扎,都不放开。   梅长苏无可奈何,只有扬声大叫:“蔺晨!”   飞流与蔺晨同时推门而入。   梅长苏的手腕已被捏红,蔺晨将他双手从钳制中拔出的时候,腕骨处已然肿起,五指红印清晰可辨,真如地狱小鬼留下的馈赠。   蔺晨给萧景琰点了穴,又在他百会、神庭、印堂、太阳诸穴施针,这才将他从失心疯中救了回来。   “景琰,是我。”梅长苏再度坐到床边。   飞流拦在他身前,虎视眈眈地防备着床上人。梅长苏却笑了一笑,轻轻将他拨开,伸出指印犹在的双手握住萧景琰肩头,信心十足地道:“他是不会伤害我的。”   “像他没伤害过你似的。”蔺晨凉凉道。   梅长苏淡然一哂,没有丝毫动摇。   事已至此,再瞒下去不知道萧景琰还会做出什么傻事。他既已决定了对他坦白,就准备好了承受一切,即便是迁怒,是怨念,是憎恨,也早有准备。   这世间最坏的结局,莫过于再不能与他相见。而过去的五年,他们又何尝不是在这最惨痛的结局中度日如年?   “景琰,我骗了你,我没死。”梅长苏坐在床边,静静道来。   从他病发被蔺晨带走,到途径梅岭遭遇吸饱鲜血的雪疥虫,其中所历艰险,只是轻描淡写带过不提,单将自己的火寒之毒痊愈的一节解释给萧景琰听。   古书曾有记载,治愈火寒之毒需用十人之血,合以冰续草为引,方可奏效。梅长苏不愿用活人换命,但大梁与大渝开战,战场距梅岭不远。双方死伤无数,均被这血疥虫吸血啮肤,其中所蕴之血何止千万。   蔺晨见状,命人将血疥虫都收集起来,从中炼出血浆以代活人之血。此法铤而走险,前无古人,当初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没想到绝处逢生,竟真的奏效。梅长苏从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来,火寒之毒从此在体内根除,从此再不用受那内外煎熬之苦,原本有限的寿数也得以延长。   他说完,静静看着眼前之人。   只见萧景琰一言不发,神情却甚是专注,看来方才那一席话都被用心听进了耳里。半晌,他才抬头,张开苍白的嘴唇问:“所以,你三年前就大好了?”   梅长苏毫无隐瞒,点了点头。   萧景琰别过脸,胸膛起伏,却是满腔愤懑。他无处宣泄,搁在被上的拳头不禁捏紧,骨节咔咔作响,端的骇人。   梅长苏伸手轻轻覆在他手上,被萧景琰啪一声打开。   他倏地转过脸,四目相对地瞪了过来。   “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他咬牙切齿,五年的思念尽在一刻化成了质问,“你说啊,小殊?告诉我,苏先生!”   八   梅长苏料到他得知真相会对自己动气,但知道归知道,俗语有云医不自医,而他梅长苏机关算尽,总也有那么一两次无能为力。   若是在幼时,林殊遇到如此情形,定会一不做二不休地与萧景琰怄气,对自己的错处矢口否认,直到对方服软,掉过头来哀求自己。若时在五年前,梅长苏定会晓以利害,软硬兼施,直到对方接受苦衷,对自己言听计从方才罢休。   可现在,林殊已死,梅长苏也已不在人世。琅琊榜上已再找不到那个智倾天下、覆雨翻云的名字。昔日那神秘又无所不能的江左梅郎,早就成了一则江湖传说,在清明盛世中,不复被人重提。   两人各怀心事,气氛僵持。蔺晨站得尴尬,不由清了清嗓子:“这……知道了长苏没死不正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好端端地,发这么大脾气?”   萧景琰闻言剜了他一眼。   蔺晨堂堂琅琊阁主,哪受得了如此折辱,正待出口骂他,被梅长苏一拦:“此事罪责在我,他不原谅,也是理所应当。”   说完,他便起身端了床边药碗,送到萧景琰嘴边:“景琰,你身上毕竟还有余毒,来,先把这药喝了再气不迟。”   萧景琰心火仍盛,如何肯让他喂食,果断地别过脸侧过头,只是双目执着,始终未曾离开梅长苏面上分毫,大有那一问不答便誓不罢休的架势。   “等你养好了身体,自然想问什么我便答什么。只有留得青山在,才可来日方长,你说是不是?”梅长苏冲他淡然一笑。   萧景琰的眼因之一瞬,顿了一顿,自己伸手接过药碗,一口将药汤喝干。   他倔强至极,手中空碗也不愿再递回给梅长苏,在床头矮柜上重重一放,险些把碗都震碎。   梅长苏不以为然,冲周围人道:“你们都下去吧,有我照顾他就够了。”   他知道,萧景琰身体欠佳,闹脾气也闹不了多久。   蔺晨的药方中多有安眠成分,服下之后不多时便叫人昏昏欲睡。此后一天,萧景琰多是在半梦半醒间度过,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睁眼去看床边。   梅长苏不是坐在床头持卷研读,便是伏在床边的书案上写字,每每见到萧景琰醒来,总会轻抿浅笑,问他是否口渴或者肚饿,要不要端些水或食物来。   一次萧景琰睁眼没见着他,赤着双足便爬下床来,把床下桌下,柜子后头,一切不可能的地方统统找遍,正急得大汗淋漓时,却刚巧看见梅长苏端着新鲜熬好的汤药,施施然推门进来。   萧景琰已一天未同梅长苏说话,见到人来,只是忽然把背一挺,脚步镇定地爬回床去。梅长苏在他背后暗笑了一下,仍旧维持着面上淡定,闲闲道:“景琰,下回找我,还是穿好鞋袜。春寒料峭,于你身体无益。”   但说归说,梅长苏自此再没离开过房间一步。以至于后来萧景琰睁眼,看见他在一旁,不自在地盯着瞧了一会儿,再闭眼,却过不多时又醒。他面色古怪,对梅长苏的问询只是不理,自顾自动作敏捷地掀被起来,匆匆穿了鞋袜就朝外奔去。梅长苏担心他出外受凉,急忙抓了大氅跟在后头。只见他窜起来像只兔子,不一会儿就扎进厢房外的小茅屋没了影。原来萧景琰并不是有什么古怪,乃是有了内急,因嫌躲在屏风后头让梅长苏听见,才怕羞逃到了外面。   梅长苏释然一笑,手拎大氅等在原地,直待萧景琰出来,便迎上了那羞愤得如同熟柿子般的面孔,问:“你还是不愿与我说话?”   萧景琰怒瞪他一眼,抢过大氅,给自己披上走进屋去。   照说他发脾气如此精神,身上毒性应该无碍了,可接下来的两天中,偏偏脉相反复,时好时坏。梅长苏招了蔺晨来,蔺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这药性如此,需将养得久些才可彻底痊愈。   他是杏林高手,梅长苏自然不疑有他,索性命飞流将自己的被褥搬来,与萧景琰挤在一张床上,白天守在床边,夜晚抵足而眠。   蔺晨曾问他不是顽疾,何必如此。梅长苏反问,待他病愈便要回到金陵城去,我又能守得了几时。   他是不会也不能再回到那里去的了。不论是林殊,还是梅长苏,那里都已无他的立锥之地。就连此次冒险归来,也已经让他后悔莫及。   梅长苏到底还是没有告诉萧景琰实话,三年前他的火寒毒虽解,但血疥虫与冰续草两不相融,在体内又混合成了另一味奇毒。此毒虽不比火寒之毒致命,却在三年间屡有反复。亏得蔺晨妙手回春,才将毒性成功抑制,令他平时行动言语一如常人,不用再如身中火寒毒那样体虚无力。   梅长苏不知此毒何时复发,亦不知晓届时神智是否如常。他要全力地保全自己,只为在那人有朝一日需要他时,燃烧自己所有的生命。   只是这一切,萧景琰不会知道。   梅长苏也不想让他知道。   三天里,两人秋毫无犯。梅长苏只在萧景琰沉睡时方敢轻轻触碰他英挺的眉目,刚毅的唇线。他知道,萧景琰亦在自己假寐时如法炮制,长久地握着自己的手,连呼吸都近在咫尺。   如此坚守礼法,如此压抑克制。   若不是摸上眉梢的手指有些微颤抖,喷在耳边的气息有些炙热,几乎没人能察觉,这一举一动都凝聚了酝酿五年的思念,足可以穿透高山大海,阅尽沧海桑田。   只是萧景琰问的那句话梅长苏至今未答。这问题就如同萧景琰立起的一面盾,将两人无情地分隔两地。梅长苏巴不得盾越厚越好越坚实越好,最好他们永远勘不破,便省却了未来别离的努力。   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   或天,或地,梅长苏从未想过。   他只知道,自己从前与今后的人生,都决不能少了他。如若不然,日月无光,山河黯淡。人常说江左梅郎洞晓世事,可在他看来,萧景琰才是他人生中的一盏指路明灯。任凭海枯石烂,风云变幻,却始终屹立如初,光华湛然。   只要这盏灯能亮着,他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只是,梅长苏作如是想时并没有料到,对于萧景琰来说,此理亦然。   大渝的刺客在三天后的晚上潜进屋来。   九   萧景琰刚刚服药睡下,于是梅长苏第一个醒来。   来人有着孤注一掷的决心,不待近身便能觉出勃然杀气。梅长苏握紧了身旁匕首,站立在榻前,那销金断玉的宝器曾在虎口下救出他们二人的性命,于今日也必能保卫他们周全。   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扫视一眼来人,冷笑也随之浮现:“北燕的杀手什么时候与大渝的死士沆瀣一气了?拓跋昊走投无路,果然连自家脸面也统统不要了。你们真以为,取大梁皇帝的首级会这么轻而易举?”   他刚一言罢,从小屋的四面八方便瞬时涌进许多刀剑手与弓弩手,枪尖箭尖齐刷刷亮出来,尽皆对准那几个孤立无援的黑衣人。   来人左右张望了一番,显然没想到落入了圈套。这些人毕竟是训练有素的悍将,不仅丝毫没有退却之意,神色竟也益发地凶狠起来,曝露在蒙面布之外的眼睛犀利异常,如同嗜血的鹰隼:“没关系,能取梅郎首级,死亦无憾!”   那领头人还没说完,身边死士已有动作。几人飞步上前,一下被数十支弓箭命中。这些人孔武骁勇,中箭后依然拼力顽抗,一时将前排刀剑手的攻击悉数抵挡。室内狭小,前头阻得这一阻,后继便无法跟上。外圈弓箭手齐发了那一击,此时都在装箭,谁也没有料到内外配合间恰好留出了这么一丝空隙,被那不要命的刺客们拼死抢到。   就在这千钧一发时,那领头的刺客已经长身跃起,踏过同伴的肩头,向梅长苏纵身虎扑而来。   以这距离要斩杀床上的萧景琰恐怕困难,但拿下床前的梅长苏,却是并不困难。   “铛!”金石交鸣之声刺透耳膜,盖过了屋内所有激战之声。   一簇火花在梅长苏眼前亮起,令他不自禁地眯了眯眼。   萧景琰不知何时长剑在握,如一道巨大屏障挡在梅长苏身前。他只着一身单薄中衣,赤脚站在地下,双手交握持剑,额上青筋浮现。来人膂力惊人,这一下突袭又声势浩大,有裂石崩山之力,两剑相交声音尖锐嘶哑,他却面不改色,寸步不移。   刺杀的机会本只一瞬。这一瞬过去,弓箭手装箭完毕,先前中箭的死士纷纷不支倒地,那杀手腹背受敌,便再不能得手。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万箭穿心,怨愤不甘,目眦尽裂,身体却无可奈何,僵直如同木桩,向后颓然倒下。   “皇上!”列战英身着全副铠甲,扑上前跪倒在萧景琰身边,“微臣救驾来迟!”   萧景琰抛了手中长剑,抬臂拿袖子擦了擦脸上溅到的血迹。只见他神色清明,身姿英挺,丝毫没有病人该有的委顿之意,整个人如同战阵上伫立的旗杆,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又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瞥了列战英一眼,道:“你不是听苏先生之命埋伏在外,哪里来迟?”   列战英顿时一怔,茫然地看一眼梅长苏,不知这话从何而起。   先前皇帝染病卧床他未能得见,后在小屋见到梅长苏,惊异之余,不忘将捉拿刺客一事向之请教。梅长苏道如今线索有限,只可以不便应万变,须得加强小屋周围守备,以防刺客垂死反扑。果不其然,这事被他一语成谶,于是才有了今日的有备无患,瓮中捉鳖。   只是这一切在部署安排之时,皇帝皆在病中,如何可能得知他已来过又问过梅长苏意见。列战英是一介武人,戎马倥偬向少思虑,对于皇帝的反应只是疑惑,却不知该当何解。   他这厢疑窦满腹,那边梅长苏的脸色也不见得好看。只见他慢慢侧过头去,神色古怪地看向萧景琰,出口却是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言语:“你的病,早已好了?”   萧景琰沉默不言。   室中气氛忽然尴尬起来,列战英也顿时打了个寒战。他毕竟也是萧景琰潜邸旧属,对于二人相处之时的种种情状颇为熟悉。此话一出,他便联想起了当年二人口角时的模样,知道这世上恐怕没人能掺和进两人的事情之中,忙不迭地跪下叩了个头,十分机灵地躲开了这趟浑水。   有一人本在门口不远看热闹,见到大家撤退,也想浑水摸鱼地一起遁走,可惜他模样显眼,即便刻意垂头缩颈,也并不能就此蒙混过关。   梅长苏高声叫住他:“蔺晨!”   蔺晨身形一顿,只是跑得更快。   “飞流,把他抓回来!”   论武功,虽然这些年飞流苦练不辍,但蔺晨天资太高,一时不能完胜。不过后者以为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好与个长不大的孩子一般见识,又兼被飞流扯住头发姿态过于狼狈,略微有失他所剩不多的身为少阁主的尊严。于是,飞流几乎没费多大功夫,就将蔺晨乖乖押解前来。而蔺晨见了梅长苏,也是一脸正色,仿佛英雄就义那般大义凛然,不卑不亢地站定了,反问他:“叫我何事?”   “你说他余毒未清,所以病情反复?”梅长苏一把抓起萧景琰手腕,这突如其来的抽查,来不及让对方做什么手脚,所测出来的脉象自然均匀平和,没有任何异常。   “你们难道不想解释?”梅长苏又问。   萧景琰咽了咽口水,大约因为他说的是“你们”,他招认的冲动便没有那么强烈。   二人自重逢以来,小殊一直对他好言好语无微不至,不论是两人年少时或是易名梅长苏归来后,萧景琰都不曾有过如此待遇。他承认,初时他对小殊的确心有怨言,然而这比起那五载风霜的思念,又何足道哉。   究竟在他心中,只要他能回来,便胜过一切。   他想在他身边久一点,让这回忆丰富一些,便在蔺晨单独前来诊治时,大胆道出了心中打算。   也不知这蔺晨是通情达理,还是纯粹想旁观好戏,竟然没多犹豫便一口答应。于是这三天里萧景琰服下他特制的汤药,依其所授独门心法改变自己的脉象,当着梅长苏的面瞒天过海。   只是偶尔有时候,当梅长苏趁自己假寐而举止亲昵,他会心跳如鼓几乎把持不住。其余时间,萧景琰都装得似模似样毫无破绽。   蔺晨在这局中是不可或缺的帮凶,面对斥责,他却比萧景琰还感到委屈,当下昂起脸,理直气壮地为自己开脱道:“长苏,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自己不也骗了他?怎能贼喊捉贼倒打一耙?”   他不说也罢,这岂有此理的胡说八道,无异于火上浇油,叫人顿时火冒三丈。   梅长苏忍无可忍地看着他:“你说谁是贼?”   蔺晨摆摆手:“唉唉,你可别看我,我是叫你不许进京,不许再见他,但那可都是为了你好。你自己想想,上次来金陵就等于往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好险最后我把你拉了回来。要是再这么来一回,谁能保证再有这样的运气?谁还能有我这样的医术,我这样的耐心……”   他还要再长篇大论,却连萧景琰也听不下去。   蔺晨对梅长苏有过救命之恩,就算行事不羁,口无遮拦,也没人敢拿他如何。可此事毕竟是萧景琰与梅长苏两个人的私事,由他在从中搅局,难免让事情由简变繁,叫两人更加难堪。   于是萧景琰二话不说,径直将他送出门外,也不理会蔺晨口中的抱怨,便将房门反手一阖,落下门闩。   转身回来,他看着眼前沉默相对了三日的人,终于开口对他说第一句话:“小殊,我们可否,可否谈谈?”   十   他说要谈一谈,兀自开了个头,却没有继续。   室内鸦雀无声,片刻前还如火如荼的战场一下安静得恍如荒坟。地上狼藉仍在,却是没人顾得上整理。两个起伏的胸膛下各藏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屋内越是静,便越是突突跳个不停。   萧景琰的面庞在明灭的烛火中模糊了神色,两人四目相对,伫立良久。直到最后一滴烛泪融下,火光骤然一矮,萧景琰才想起去换蜡烛,又展一展臂,示意梅长苏坐下。   屋内凳椅尽毁,梅长苏只得坐回床边。屁股刚一沾床,就见萧景琰四处张望搜寻。少顷,他似是寻找未果,索性抱起了床上被褥,径直向梅长苏披来。   “火寒之毒已解,景琰,我已再不用挨着火盆,或是披挂厚重了。”   萧景琰的手于是放下。   梅长苏伸手,覆上他手背,盯住他紧抿的薄唇:“景琰,你想谈什么?”   萧景琰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在出口之前的一刹忽地垂低了头,缓而又缓的摇了摇。这一壶愁绪憋得太久,终于连壶嘴也堵住,蓦地揭了封盖,也还是倒不出来。   梅长苏只觉得覆住萧景琰的手被他紧紧握住,不同先时那般要捏碎了揉进骨血的力道,这次只是肌肤贴着肌肤,十指交扣,有些缠绵。他当然能见到床单上那新落的一滴滴水渍。萧景琰把头垂得极低,他便也不去点穿。   爱恨到了深处尽是无言。萧景琰的一言一行就如同从梅长苏的心头长出来,每一滴泪,也如同是从他的血中淌出来。许多年的苦与此刻汹涌的喜,交叠铸成沉默。一时间任何事都显得多余,需要的只是等待。   片刻后,萧景琰倾过身子将额头抵在他肩侧,那细微的震颤也随之传递过来。   只听他嗓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终于断断续续从喉咙里挣扎出破碎的字句:“到现在……我还不相信,不相信是真的……”   梅长苏心中一痛,伸出自由的那条手臂揽住他。   萧景琰的头抵着他动了动:“……小殊,你真的活着。”   能言善辩如梅长苏,也难得停顿了片刻。他觉得自己鼻子跟着发酸,只是强行忍住。   却不知有时明枪易躲,心底旧病难愈。他心头的伤,从来也没有好过。而这一来,更是自己将自己逼上了绝路。   梅长苏在萧景琰耳边轻声道:“景琰,我回来了。”   下一刻,他感觉自己瞬间被一团炽烈的火焰包围。萧景琰长臂将梅长苏圈在胸前,下颚抵在他肩头,又是确认又是肯定地说:“是的,你回来了。……果然,果然我猜测的是对的。”   “猜测?”梅长苏失笑,莫非他所凭并非直觉。   “我只知道,蔺晨精研医术,屋里一定不止几味伤药。然而他没有交代,飞流就取了我需要的那几味,要不是背后有人指点,怎么可能做到?”萧景琰有些怄气地箍紧了他,“只是,你想藏起来,不想见我罢了。”   他惴惴不安,如同失怙的幼儿,慌张而急切地抓住了梅长苏不放,生怕对方一个狠心,就对自己置之不理,将他再度抛弃。   梅长苏这才恍然,自己乍闻他受伤,一时惊慌,原来早露出了马脚。归根结底,此事还是错在自己大意。   只是木已成舟,覆水难收。眼下既已重逢,也没有重来一次的可能。于是他轻轻拍了拍萧景琰背脊,故作出一番镇定:“是我不对。”   萧景琰听见这话,一下将自己与梅长苏稍稍拉开些微距离,佯怒地看着他:“你还知道不对?这么重的担子交到我手上,你自己却跑了。泱泱天下要我一个人扛,也不怕把我压塌?”   “你现在不是好好在我眼前吗?”梅长苏笑。   “我怎么觉得,自己像是已经熬了半辈子。”萧景琰摇摇头,一瞬间,眼中闪现了几分主持朝纲君临天下的威仪,半是严肃半是感慨地道,“大梁兵戈方歇,百废待兴。边防驻军要屯田,各地军队要整编,朝廷上下要齐心,黎民百姓要休息。我为新君,万事不能操切,上至政出,下至令行,都须一桩桩一件件地办。为了朝局稳定,各部旧员不易大动。论军事,有卫峥守东海,霓凰驻云南,聂风镇北疆,战英现在金陵述职,不日也要回到东境去。国之四柱坚实稳固,边境铜墙铁壁,朝内行事才可大刀阔斧。论内政,景睿心思细密,又对大梁赤胆忠心。他南楚血脉的身份所知者不多,只是因为谢玉之罪晋升不易。我将他安排在户部,近年宽政薄赋,这位置易出政绩,待他多攒点功勋,便可放心拔擢。豫津行事跳脱,但有乃父之风,聪敏刚勇。放他在刑部跟蔡荃做事,能琢磨心性,历练沉淀,假以时日,将来亦可大用……但如此安排,到底还不周全,只是我再三思量,更好的办法却又想不出来……”   只见梅长苏摇摇头,微笑:“已经非常周全。”   “你……都听说了?”萧景琰怔怔抬头。   “琅琊阁是何地?朝局变动这样的大事,自然不时有消息传来。不仅如此,我还听说,民间百姓对你爱戴拥护,都说大梁中兴指日可待。”梅长苏目光中满是赞许,“景琰,你做得比我想象得还要出色。”   “可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你自己也说了,这一切急不来。女娲炼石补天尚费时日,大梁毕竟窟窿太大,要补也只能循序渐进。治国不比治家,不能一步登天。”   萧景琰一面听,一面却不肯同意。他说这一切不为标榜自己,却是另有用心,因而此刻不住摇头:“小殊,我想你回来。”   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也能成为自己的一面镜子,一座靠山,叫他在踌躇彷徨时斩断犹豫,在疲倦懈怠时重拾信心。   “回到我身边来。”萧景琰重复。   梅长苏何尝不想日夜守在他身边,尽自己一切所能为他排忧解难。可属于他的岁月既已终结,天下一派清明,他就不能妄想阴魂不散,死灰复燃。   “景琰,梅长苏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你不做梅长苏,可以做回林殊,或是再换个别的名字。我已是皇帝,只要我下令,没人可以动你。小殊,你知道我一定会倾尽全力保护你。”萧景琰拍了拍自己心脏的位置,“我们说好的,等你胜利凯旋,要陪我看盛世天下。你怎么……怎么能背弃诺言呢?”   梅长苏在心底苦笑,若他想要背诺,大可以不返金陵,不来九安山。这一番路途周折,又特地引飞流去苏府旧宅折花,要不是因为他心存不甘,又岂能有如此巧合。   只是这种种安排,连梅长苏自己都说不上是聪明还是糊涂。   他想见他,又不想被他见。明知道萧景琰见了他便不愿放手,却还是飞蛾扑火地一头扎进去。江左梅郎智计无双,偏偏在这件事上愚蠢鲁莽。明知前无路,偏向幽冥行,且却越行越远,不知回头。   梅长苏闭上眼,不愿再想。   沉默成了屏障,牢牢护住了他,仅余的一丝理智在呐喊,唤他千万不可动摇。   然而再坚牢的防线也没有料到,一个吻竟在这时袭来,击倒了他。   十一   短暂的僵硬冻住了梅长苏的身体和心思,叫他无力后仰。萧景琰一把托住他后颈,同时另一只手也顺势扶上梅长苏背脊,牵引着刺烫的火苗慢慢向上延烧,指尖似能透过衣料感觉到肌肤,触摸到骨血。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没给梅长苏留下任何逃跑的余地。狂风骤雨般的热情如洪水一般泛滥,仅仅一个来势汹汹的亲吻,就已将他整个人淹没至顶。   梅长苏的脑筋烧断了弦,眼睁睁看着对方唇舌在自己口腔中侵略,不但没想到反抗,竟生出几分沉迷。   这熟悉,又陌生的触感……   这么多年,他一直苦心压抑的,关于少年时的那一段荒唐记忆瞬间统统涌了上来。   草地上,阳光下,微风和暖,花木清香。一切如此美好,就连狼狈的衣着也可暂时遗忘。   柔和的雾一样的梦中,背景像是罩了层纱,只有两人的身躯散着朦胧的光。野兽的尸体毫无生机地倒伏在地,尸身上鲜血骇然,与匕首上的如出一辙。然而血污掩不住光华,那匕首锋刃修长,遍生倒齿,清光莹莹,正是梅长苏先前拿来御敌的那一把。   景琰,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就像珍惜我的。   我也会好好珍惜自己的命,如珍惜你的。   蜻蜓点水的一下,不知是谁凑上了谁。情不自禁,忘乎所以,待到年轻的唇瓣碰在一起才发现,事情突然得令当事者都震惊。恍如晴天中的一道霹雳,让他们看清了彼此的眼睛。   本是最好的朋友,却要跨过最长的距离。   也许有些种子自当日起便埋下,不知不觉地,就在两人之间生了根发了芽。   可是当时没跨过的阻碍,如今已长成了高山。时光荏苒,他们之间的沟壑不是被填满,只是变得更深更远。   “景琰!”梅长苏猛然惊醒过来。   萧景琰在欲浪火海中浮沉,又如何能够听见。   梅长苏拼尽全力就是向前一推,一如少年时那样,愤怒的三个字冲口而出:“萧景琰!”   毫无防备地被人一推,萧景琰猛地朝旁一歪。他本来斜坐在床边,这一来失重侧摔,重心顿失,手忙脚乱地就伸手去够床侧矮几。那上面有个方才打斗中碎裂的空碗,被他拿手一撑,碎瓷片当即嵌入掌心,鲜血登时流了下来。   梅长苏见状忙去扶他,唤人的声调又变了变,与之前大不相同:“景琰?”   战场上再大的伤痛都经历过,只是几片瓷渣,痛楚发生的一刻萧景琰便知道并无大碍。然而他还是僵住了,怔怔看着赤红的血液汩汩冒出来,顺着指缝滴下,砸到冰冷的青砖地上,碎成一颗颗狰狞的血花。   梅长苏胡乱在自己中衣下摆上撕下一片来,给他裹伤止血。萧景琰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心中浮现的却是若干年前的一幕。   彼时他还不是太子,为自己的一意孤行伤害了最忠心的同伴。在苏宅与靖王府的密道中,他掏出自己的心来,指天为誓,只求冰释前嫌。冥冥之中,也许老天早已暗示过他,不论表相如何,世间能撼动他的俘虏他的,始终是那一个,始终只有那一个。   林殊,梅长苏。   而他拿他们无可奈何。   包扎停当,梅长苏有些歉疚地撤了手:“对不……”   “是我唐突了。”萧景琰截断他话,一面静静拉开被褥,慢慢展平。   他终究不忍心伤害他。   “小殊,睡吧。”   哪怕为此伤害自己。   春寒究竟有些凉,梅长苏望了他一眼,不再多言。二人吹熄烛火,钻进各自的被铺里,一如之前的三日,在黑暗中想一些寂寞又繁琐的心事。   第二日,梅长苏起床,见到身旁空空如也。   萧景琰身上毒性已清,他本没有什么再担心,但一面披衣,一面心头总是绷紧,像挂着什么心结,郁郁难开。   推门而出,只见蔺晨与飞流忙成一团,满屋的草药箩筐与瓶瓶罐罐。守在附近的禁军侍卫也都被招了来,挤作一团搬搬抬抬。   “蔺晨,这是怎么回事?”   “长苏,你醒了?皇帝陛下叫人清理了猎宫,让我们搬上去住呢。”蔺晨的神色看上去有些兴奋,“这里的后山原先不是都封了嘛,他说可以准我们进去,整个九安山地界内的草药随便采。”   他说着,挥了挥一块金印铁牌。梅长苏看得出,那是太医院御药局的令牌,别说一座九安山,就是想采尽天下奇珍异草,凭它就可通行无阻。   梅长苏蹙眉:“蔺少阁主想采药,还用得着这牌子?”   蔺晨努努嘴,不屑地把牌子揣进怀里:“我给飞流讨的。”   禁军侍卫们手脚麻利,不一会儿,东西已经打包停当,蒙挚风风火火地进来说:“好了,咱们可以动身了。”   “等等,长苏刚起来,还没整理好呢。”蔺晨朝屋角一指,“你动作快点,住了这么些天破屋子,我都要疯了。听说皇帝从金陵把御厨都招来了,等你把东西收拾了,我们就上去好好大吃一顿。”   飞流正巧经过,听见蔺晨说起吃,不禁咽了咽口水。   “我不去。”梅长苏道。   飞流的脸瞬时垮下来。   蒙挚也苦着脸:“小殊啊,皇上说了,你不去猎宫,他就搬下来。一切仿效当年秋猎,每天奏章都急递过来,几位中枢大臣也都招来随驾,还要把静皇太妃一起接过来。反正天下承平,在这里处理朝政也是一样,住上个把月的不是问题。”   梅长苏有些吃惊:“他……他这是耍无赖吗!”   蒙挚冲他摇了摇手指:“诶,小殊,那可是陛下,怎么能乱骂。”   梅长苏怒不可遏:“他就是无赖,我去找他。”   走了两步,想起今早萧景琰便不见人影,又折了回来,问蒙挚:“他在哪?”   “在猎宫啊。”蒙挚嘿嘿一笑,“正等着你呢。”   十二   梅长苏杀上猎宫,没见着萧景琰,倒是先见到了高湛。时隔数年,老太监的头发已从花白褪成了雪白,乍一看见梅长苏,也是十分感慨,双眼濡湿地朝他拜了一拜。   梅长苏没有官职在身,本不值得他这位正四品的总管大太监屈尊。然而他林殊的身份虽没有公开,该知道的还是都会知道,更何况这位侍奉二朝的老人。   梅长苏回了一礼。这位高公公毕竟也是曾救了他一命的,二人重逢,彼此都觉欣慰。   “高公公,许久不见,您的身体还是这样健朗。”   “承苏先生吉言,老朽老啦,也不中用啦。”高湛捧场地一笑,转而很有眼色地说,“苏先生,皇上天没亮就上山开始批奏章,现在在勤政殿睡着了。”   “勤政殿?”   高湛压低声量:“还没批完,一醒就要继续。老朽也没法子,生怕万一吵醒,皇上连觉都睡不成啦。”   说着,他又摇摇头:“现在天下这样太平,咱们皇上还是一刻都不肯松懈。恕老朽多嘴一句,皇上年轻体健,偶尔打熬打熬也没什么,只是这时日一长,怕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干耗呀。”   梅长苏沉默。   高湛适可而止,见对方神色转阴,也不再多嘴,对梅长苏展臂比了个请字:“苏先生,请进殿去等吧。”   梅长苏顿了顿,没有动腿。他一介庶民,如此长驱直入地进宫已是破例,在四下无人时独闯天子起居,恐怕有所不妥。   可这顾虑又如何逃得过高湛的眼睛,只见他微微一笑:“皇上都吩咐过了,苏先生只管进去。”   勤政殿内,一应陈设俱与少年所见别无二致。   梅长苏知道,先帝在赤焰案发后曾改动过此地布局,当年誉王谋反时他曾来此,所有往日痕迹都被抹得一干二净。而现时所见到的一切,想来都是景琰登基之后又命人重新修整的,一桌一几,皆是记忆中的样子。   少年时,祁王以皇长子之尊督查各王孙贵戚课业,常在秋猎时将所有孩子集合起来,考以兵书战法,或是先贤经典。猎宫格局小,勤政殿既当御书房,又充太学院,诸皇亲后裔在此出了不少洋相。萧景琰、萧景睿、言豫津,每个人的童年里,都有那么一两幕关于勤政殿的片段。   萧景琰伏在案上,背脊起伏,传出轻微的呼声。   梅长苏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见他枕着的是一封绿皮奏章,忙急得伸手,要替他扯出来。扯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什么,又有些自嘲地笑笑。   萧景琰早已过了会睡觉流口水的年纪。当年一听课就犯困的家伙,如今天天要和各色腐儒打交道。看来他是早已经摸出了门道,不然一个不用两句话就打呵欠,动不动就干瞪眼的傻蛋,又岂能中兴满目疮痍,坐稳大好江山。   梅长苏向后退了几步,坐在一旁凳上看着萧景琰,听他鼾声规律,催人入睡,过不多时,竟也慢慢有些困倦。   靠墙一面是书架,梅长苏站起来,索性踱去书架前,看看有无书籍可供消遣。   不看便罢,这一看,他不禁大吃一惊。当年随军出征,苏宅的一应器物都没有收拾。谁能想到,昔日自己的藏书会被他悉数搬到了这里。其中有一层架上,满满的都是翔地记。   梅长苏好奇取下几本,发现批注的字迹都有模仿的痕迹,从丝毫不像到惟妙惟肖,显然是多次描摹后的进益。这书放在此地,仿者是谁自不必说。原来不知不觉,萧景琰竟对照他的笔迹竟临摹了这么多。   梅长苏一时愣得不知所措,惊讶中缓缓回头,却见到萧景琰已然坐起,正红着脸望向自己。   “你醒了?”梅长苏问。   萧景琰摸摸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中的《翔地记》,一脸我该早点醒的。   梅长苏指了指墙上的藏书:“这些,原本都放在这里?”   萧景琰摇摇头,脸却更红了:“在宫里。……叫人一起搬来的。”   “果然是早有预谋。”梅长苏终于缓过来,脸上现出一份抓住人把柄的得意笑容,指了指桌面的奏章,“不然就算你半夜下令,也不能在天亮前见到它们。”   萧景琰讷讷地:“心里牵挂,总觉得放心不下。”   这却让梅长苏无从调侃起了。   萧景琰心系天下,正是他想要的。而今的他知赏罚分轻重,俨然已是一代明君的风范,让梅长苏觉得,其实现在的他,已更不需要他了。   “小殊,你过来帮我看看。”   可是,萧景琰并不这样觉得。   “蜀地郡守来报,说是发现竹海中有九株连根,由矮到高依次排列,节节递增,是天降祥瑞,寓意我大梁国运昌隆。你说,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梅长苏笑笑看他:“你觉得呢?”   “我觉得像假的。”萧景琰道,“竹子又不难生长。只消他们挖几节笋,分时定候埋入土中,自然就长成九株连根了。这所谓祥瑞,造得也未免太过简单。”   “简单?莫非,你还希望有人造些难的?”梅长苏反问。   “当然不是。这劳什子的东西也就是百姓求丰年的时候会相信,天下要是单靠几个祥瑞就能平定,但还要天子做什么,要朝臣做什么?”萧景琰一拍大腿,“我这就下旨申斥他。看看还有什么人敢如此欺君。”   梅长苏一把按住他握笔的手:“等等。”   萧景琰疑惑地抬头。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为官之道,其一就是揣测上意。诚然这些人钻营得有些过分,看着年景好了,就变着法儿地想说好话,讨你欢心。但你一道申斥的令旨下去,免不了又要被解读成别的样子。地方官员或许还以为朝中有什么隐患,政局并不稳定,这样一来,好心也成了坏意。说不定,下面人会因此战战兢兢,愈发掩藏真相,不如实地奏报地方情形。这样,岂不是又矫枉过正了么?”   “你说的是,那……我该怎么做?”   “轻描淡写地带过也就是了。可以说祥瑞现世固然寓意上佳,但最紧要的还是与民同心,实心用事,此方为君上最乐见之事。这样写,他们自然会明白的。”   萧景琰脸色一亮,抬起笔,蘸了朱砂便在奏章上笔走龙蛇。   未几,御批已成。他托着奏章递到梅长苏面前:“小殊,你看看行不行?”   梅长苏细细读了一遍,萧景琰这几年临摹他字迹,随手写的朱批乍看起来,竟也自己有些肖似。   “可以。”   萧景琰满意地把奏折放回去,而后看向梅长苏,一脸的诚恳与衷心:“小殊你看,我是真的少不了你。”   梅长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不小心,竟又被他给绕了进去。   “你不在的时候。每次碰上难题,我只好在脑中想象你会如何分析局势,如何判断利弊,会给我什么样的建议,又该如何实行。……可我心智有限,也不是每次都能管用。有时我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你会怎么做。小殊,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没人能取代得了你……”   他这样直抒胸臆,梅长苏毫无防备,渐渐地,一张脸终于也跟着转红。   十三   然而这话固然动人,却并不像是萧景琰能脱口而出的。梅长苏的心略静上一静,便体会出其中的滋味,因问道:“这话,是谁教你的?”   “蒙……”萧景琰话到嘴边,悬崖勒马,“没人教我。”   仔细推敲起来,此言的确非虚。   当初他一筹莫展,病急乱投医地去问蒙挚,蒙挚只是困惑地挠了挠头,而后说人心之事我不懂,我是个粗人,就只懂得习武行猎,但凡见着想要留下的东西,总是一箭先放出去,要不就下套索、设陷阱,总要使劲了所有本事,才算是真的花了心思。说完,他又先自摇了摇头,说小殊又不是獐子,要是他知道我这样说,一定又要生我的气了,皇上,皇上你可要替我保密。   萧景琰笑着应承。蒙挚话糙理不糙,一番不伦不类的比喻当真让人醍醐灌顶。   既然他下了决心要留下小殊,那便是花上再多时间,无所不用其极,拖着赖着,又有什么关系。他林殊是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难道他萧景琰还会看不分明?即便有时言辞龃龉,行止冷硬,但那冰冷的壳下究竟是一颗炽热的心。   萧景琰想通了,若是不能以理服人,那就以心换心。   于是他透过梅长苏的眼睛看进里面的那个林殊,说道:“小殊,你稍等一等,待我批完剩下的奏章,就领你去自己的居室。你好不容易帮我挣到手的江山,我总不能做个荒废政务的昏君。”   梅长苏见他说得诚恳,心中不禁莞尔,顺手把几本《翔地记》放在他面前桌上,揶揄道:“是,皇上勤政,还有工夫抄这些东西。”   萧景琰脸上一窘,伸手要拿,却不防梅长苏眼明手快地把书都按住:“看来是得好好写本字帖给你。不然陛下这四不像的字给后世人见了,可未免有失天威。”   “小殊?”萧景琰一时吃不透他话里的意思。   梅长苏抿嘴一笑:“皇上不是还要批阅奏章,做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萧景琰欣喜欲狂,张了张嘴又找不出话说。他转头往案上一瞟,见到那厚厚一沓绿皮折子,忽然比任何时候都更想吞了自己的舌头。纵然是盛世明君,也难免有那么一两个时刻会生出撂挑不干随性妄为的念头。   只见梅长苏又捧着《翔地记》坐回书架旁,揭开封皮一页一页细读,看起来并没有急着要走的意思。萧景琰看了看,见他坐姿舒适,当真不想逃走,遂也收敛心神,坐到桌边,取过折子一一批阅。   只是这一堆奏折,批完竟耗了寻常两倍的时间。   期间萧景琰屡次抬头,与梅长苏的眼神不期而遇。对方眼神严厉,他便心有愧意,可愈是想忍住不看,便又愈发地渴望去看。批一本折子不看上一眼,仿佛整页的墨字都在纸上跳舞,与他做对似的不得安生。   如此这般终于对付完奏章,转眼已到晌午。   二人也不出去走动,索性在勤政殿用膳。猎宫不比金陵禁苑,留人共膳惊动不了太多人。再者,太过丰盛的筵席这里也铺摆不开,端上来的都是两人少年时最钟爱的吃食,梅长苏胃口大开,又饮了些酒,不知不觉,就瞌睡虫上脑,眼皮恹恹地不住打架。   萧景琰命人撤了酒席,扶他去边上的软榻歇息,自己坐在床头,除了鞋,盘起腿,捡起梅长苏翻剩下的《翔地记》继续往下读,正看到其中一篇游记的结语。   “故游兹山水,虽赏奇峰怪石、观日出沧海,然独行千里、踽踽凉凉,遂提笔行书,叙叙赘言,做此记为他日志尔。又及,世间百态不得穷尽,但有一人相伴,粗衣粝食,片墙只瓦,亦为赏心乐事,人间胜景,又何须踏破铁鞋,孑然独行?”   这段话旁有笔划线。萧景琰记得,那是小殊原来的提记上没有,自己私下加上的。留心看去,那划线旁又多了几道细细的印痕,想来是有人以指摩挲,指甲在柔软的书页上留下了痕迹的缘故。   萧景琰心中一动,侧首看了眼睡梦中的梅长苏,见他身体微微蜷起,双手枕于脸侧,呼吸匀停,起伏规律,一双睫毛安静地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忽然间,方才读到的字句就又从心尖跳出来,轻轻落到他的唇边。   所谓人间胜景,不过眼前朝夕。   猎宫中暂时只有先行的宫人侍卫,二人便偷得一个下午的清静。梅长苏一觉醒来,已近日落。萧景琰得报皇太妃与枢机大臣们俱都抵达,先带他去了准备好的宫室安顿,后又单独会见蔡荃、沈追等人,询问金陵近况,天擦黑时,又折回梅长苏住处,带他去见过了自己母亲。   如是奔波,成了后面几天的日常惯例。   好在猎宫格局小,往来穿行也耗费不了多少时间。萧景琰权将之当作锻炼,每天走得满面红光,不亦乐乎。   期间,萧景睿与言豫津也来偷偷见了梅长苏。因他始终不愿将生还一事明示天下,只向几位亲近之人透露了消息。诸人都道人活着就好,至于功名反倒都看得淡了。梅长苏不愿入仕,大家也都顺着他的意思。   几天下来,小院异常热闹,后来是梅长苏觉得惹眼,屡屡逐客,这才将几个长不大的孩子都赶了回去。   萧景琰移驾猎宫,名义上是复行春猎,既然借了名目,总要出去张弓放马做点意思。   这一日,他带了梅长苏和几个亲近的臣子换了猎装出去。梅长苏身体已愈,但内力仍虚,几箭射下来差强人意。可成绩不佳,他也并不气馁,笑着放下了弓箭,专心旁观,为众人鼓舞喝彩。   蒙挚见状有些遗憾,想要来个一箭双雕博他欢颜。只见前方林中现出鹿角,他立即一夹马镫,箭也似的飞窜出去。却不料下一刻,坐骑受惊长嘶,猛地人立起来。蒙挚连忙勒缰,却是已经不及,惊马蹄音散乱,愈窜愈高,狂乱之中狠狠将他摔下马鞍。   众人闻声皆已抢了出去,于千钧一发中将蒙挚从马蹄之下救出。原来那马误踩了捕兽的铁夹,猛然吃痛才会如此发癫。蒙挚鞍马半生,本不该如此轻易就被甩下。然而当年大渝一役他于腰际吃了一箭,后伤势痊愈,却落下旧疾,自此再不能长久骑行,亦不可长久站立。萧景琰之所以将他留在金陵而不派往守疆,亦是为了照顾他身体。   只见蒙挚躺在草丛里,神色僵硬,面色发白。梅长苏上前蹲下,还未搭上他腕脉,就听见他牙缝里低沉地漏出一句:“小殊,我、我的腿……没感觉了。”   十四   蒙挚最后是被抬回去的。他腰椎以下毫无痛觉,不能行走动作,回去不久便开始发烧,御医看了束手无策,连蔺晨诊过之后也只是摇头。   “他这新伤旧患,都是实打实的硬伤,又不是什么中毒体虚,可以用药理相抗。草药虽能解一时之急,却也不能替他植骨生肌。何况解痛的药不宜多吃,这东西麻痹神智,吃多了会脑筋愚钝神思混乱,你看,他本来就不太聪明……”   梅长苏不待蔺晨说完,狠狠瞪了他一眼。蔺晨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终于没有再说下去。   “你不常说自己是再世扁鹊?难道就没有办法?”梅长苏问。   蔺晨被他堵得一噎,沉默片刻,才答:“反正人的办法我都用尽了。要想有别的,你就问问老天爷吧。”   他一向不信天不信地,然而这时候却将责任推给老天,可见真的毫无保留,已施展出浑身解数。   梅长苏回到蒙挚房间,萧景琰正坐在床边。皇太妃刚刚来过,她向来仁慈宽厚,闻听蒙挚伤势,自然免不了一番担忧。萧景琰虽对她勉力安慰,但因心中知道蒙挚伤重,说出的话也没有多少效用。   他看见梅长苏进来,紧蹙的眉头方才展了一展,双肩释了重负一般,微微塌陷下去。   “还睡着?”梅长苏将手搭在他肩头,半是安慰地按了按。   萧景琰点点头,抬手盖在那手背上:“已派人去接他妻儿,明日一早应该就能赶到。”   梅长苏道:“现如今他不宜移动,有家人陪在身边,总是更好一些。”   床上的蒙挚似乎动了动。萧景琰猛然回头,但见对方眼皮紧阖,呼吸缓慢,又分明是酣睡的模样。他不知是否刚才晃神,疑惑地抬头看向梅长苏。   “出去说吧。”梅长苏拿肘碰了碰他。   两人踱到走廊,一面走,梅长苏一面转述蔺晨的诊断。   说来说去总不过六个字。尽人事,听天命。   想蒙挚戎马倥偬,英雄半世,是何等样人中豪杰,如今飞来横祸,竟是突然得没有一丝预兆。他在众人面前倒下,对所有人都无异是当头一棒。梅长苏蓦地想起自己的几次生死,又记起身上那蛰伏的余毒,一时走过了自己房间,也没有进去。   萧景琰及时拉住他:“小殊,你先歇息。待我处理些事务,晚上再来探你。”   二人匆匆别过,萧景琰又一头扎回他缠身的朝政中去。   晚膳时候,高湛敲门进来。   “苏先生,陛下刚与蔡大人言大人审罢大渝与北燕刺客,要老奴传话,现在蒙统领有伤在身,铲除刺客在京中余党一事须由他亲自布置。请苏先生先用晚膳,不必等他。待陛下他处理完手头的事,就会过来。”   梅长苏点一点头,看见自己喜欢的食物被一一端上桌。高湛知道他不爱外人伺候,施了个礼便即转身。   “等一等,高公公。”   “苏先生还有什么用得着老奴的地方?”高湛毕竟年迈,一举一动俱是缓慢温吞的,脸上波澜不兴,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烦请高公公转达,皇上政务繁重,请他务必保重休息。我也马上要歇下了,他今夜不用过来。”   “是……”高湛难得没有就此打住,顿了一顿,说下去,“苏先生,别怪老奴多嘴。恐怕老奴就是这么传了,皇上也还是会过来的。”   梅长苏蹙眉。   高湛轻咳两声,说道:“想来苏先生最了解皇上的脾性,老奴力侍三朝,亲奉二主。咱们这位陛下与几位先帝大不相同,最是念旧情,重道义,若是他执着的人与事,便是费尽千辛万苦也不会放弃。苏先生兴许不知道,自打苏先生搬进猎宫后,每夜皇上都会惊醒,每次都问老奴您是不是还在。可老奴就是答了他也不信,非要披衣起床,亲自过来门前。到了这里,他也不进来,在门前站上一刻就自行回去。如是,白天的精神头自然不比从前。但要是不过来,陛下便整夜都不能安睡。这些……想来苏先生是不知道的。”   梅长苏的手指慢慢握紧,指甲掐进自己的掌心。   “看来是老奴多嘴了。”高湛见他面色微变,歉然道,“人老了,难免话多。说得多,就错的也多。望苏先生勿怪。”   “高公公不必多心。只是……”梅长苏道,“打扰皇上歇息,苏某心中惶恐。”   诚惶诚恐,如履薄冰。   他睡眠向来轻浅,夜半有人过来,如何会不曾察觉。只是那薄薄的一扇门,不止隔着房间的内与外,打开会遇见什么,彼此都心知肚明。   高湛一走,梅长苏又捂着手帕咳嗽起来。   火寒之毒愈后,这病只在春天偶有发作。本来早春已发过一轮,这些天应当相安无事,然而他近日心事重重,病势眼看就要回袭。梅长苏不愿萧景琰看见了担心,在他面前总是装作无事,每次只在四下无人时,才咳得入心入肺。   有时他也会想,自己会否就这样莫名地死了。每一遇此念头,偏又突地生出必活的决心。   他曾让他为了自己的死痛苦两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有第三回。   初时答应搬上猎宫,梅长苏没想过要长留,只念着能让萧景琰安了心,便寻个由头再和蔺晨出去远游,或是趁他松懈了防备,趁机让飞流带自己逃走。可是几日下来,机会纵多,他却越来越动摇,越来越狠不下心。   而后,蒙挚重伤。梅长苏便是想走,也已不能再走。   次日清晨,蒙挚家人赶到。   蒙挚的夫人梅长苏曾见过,林家世交,将门之后。她自幼习武,骑马射箭,文韬武略,均不输男儿,行事言谈皆颇有乃父之风,出嫁之前也是一位巾帼英雄。此次听闻蒙挚受伤,是先安排了家人护送儿女,然后单骑夤夜赶来。   梅长苏在蒙挚的房间见到她时,能看到他夙夜不眠的风尘仆仆。   蒙夫人曾听过林殊梅长苏的传闻,在赤焰翻案之时也曾与蒙挚谈起个中往事。此时乍见故人,脸上没有多少惊异,只是十分镇定地说:“阁下是……苏先生?”   梅长苏一揖:“见过蒙夫人。”   面对她,他到底感觉歉疚。若不是自己,便不会有这所谓春猎,不会放马上山,蒙挚便不会受伤,不会如废人般躺在床上。   可是蒙夫人却丝毫没有怪责之意,轻轻颔首,说道:“我与夫君都不相信你已死,果然,我们猜得不错。”   她向梅长苏示意坐下,自己也坐回床边,握住蒙挚的手:“他知道的时候,一定也很高兴。”   梅长苏心里一顿,坐下,捏紧自己的膝盖上的衣袍,有些痛苦地启齿:“蒙大统领是打猎时……”   “他们都告诉我了,是马踩了捕兽夹,把他从背上摔了下来。”她打断他,“九安山久不作皇家猎场,附近的猎户便偷偷进来盗猎。这是意外,也是他……命中该有此一劫。”   梅长苏摇头,想向她陈明自己在此事中的关联,荒置的猎场为何会突然举行春猎,蒙挚为何会不看清前途便贸然追逐猎物……这一切,并不是真的无缘无故。对蒙挚的伤势,他也不该全然置身事外。   然而蒙夫人并没给他机会,只是接下去说道:“他领军去迎战大渝的时候,我也担心,担心他马革裹尸,有去无回,担心我要从此失去丈夫,我们的孩子从此失去父亲。但是万幸,他活着回来了,哪怕带着满身伤痕,自此不能拼杀如故。但至少他还在,在我们眼前。”   她侧过头去,不着痕迹地抹掉眼角的泪水,继续说:“现在也是。万幸,他还活着,还在我们眼前。”   她的脸上慢慢扬起一个温柔的笑容。昔日刚强不输男儿的女子,现在化作水样柔软,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我最怕的不是他瘫了残了,我要伺候他下半辈子,而是他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死了,而我连那一刻是什么样子,都毫不知情。”   十五   蒙夫人言罢,为蒙挚掖了掖被角。蒙挚因为药力昏睡将近一天,此时药效方过,正好迷迷糊糊地醒来。他乍一看见夫人,还道是身在家中,第一反应便是去撑身起床,待到发现下半身毫无知觉,这才忆起发生了什么。   蒙挚愣了一愣,发现夫人眼角带泪,便面带惭愧地说:“夫人,对不起,我……”   “道歉有什么用。”蒙夫人嗔怪地说道,“事情已成这样,御医总会尽力地医治你。大夫说过没有,你能坐起来不能?可以的话我抱你起来。一天没梳洗了吧,我让人打盆水,亲自给你擦擦身。”   蒙挚呵呵笑了,转头看见梅长苏也在,脸上就有一丝罕见的难为情,低声道:“有人在呢。”   蒙夫人倒是性子爽利,自自然然地回道:“擦身的时候让人出去就行了。”   他夫妻二人和睦,对待如此大事都是出人意料的镇静。梅长苏一个外人在此,倒像是碍着了他们夫妻,他当下有所自觉,起身向二人道别,识趣离开。   时辰尚早,猎宫四下寂无人声,更显得鸟雀声分外清晰。数不清的细碎声音叽叽喳喳的,从长廊到花园,仿佛千万把声音在对着梅长苏说话,然而究竟说的什么,却又分辨不清。   梅长苏停下脚步,那说话的声音忽然又止了,重变成一曲曲清晨的莺啼,在朝阳洒下的万千道金光中,穿梭于树梢,盘旋在枝头。   而先前令人困惑的声音钻到了心中,梅长苏这下终于听清。   那是一把坚定,却温柔的女声。   他想自己定是神思恍惚了,昨夜未曾好睡,兼之记挂着蒙挚的伤势,早上赶来还不觉得,现下见过了蒙夫人,才觉得整个头昏昏沉沉的,脑子像被人拎出来整个揉搓过一番,再重新填塞进去。   梅长苏按了按额角,觉得兴许又是那火寒与冰续酿成的新毒作祟,轻叹一声,转了个方向,绕去蔺晨的居室。   想不到刚推门进去,蔺晨也不在床上。两人碰面,都是一样的同病相怜。只见蔺晨疲惫更甚,一双黑眼圈好似木炭熏出的,眼珠却亮得骇人。他一见到梅长苏,整个人便蹿跳起来,扑过来几乎贴到他身上,神情又是雀跃又是高兴。   “长苏,我正要去寻你!找着了!我找着了!”蔺晨被梅长苏拿手推开,又不放弃地上前抓住对方衣领。   “找着什么了?”梅长苏微微蹙眉。   “救残废的办法!”   “什么残废?”梅长苏略一顿,便明白他所指,一下也提起了精神,“你不是说没有法子?是什么?要怎么做!”   “中原的医书里确实无解,不过那些塞外夷族常遇骨碎筋裂的硬伤,对于植骨生肌之道倒是颇有建树。”蔺晨说着,脸色也得意起来。   “塞外?你是说哪一族?”   “长苏,你可记得这一行,我身边带着的书中有一本叫《大渝民方要略》的么?昨夜我想着死马当作活马医,姑且随便翻翻,看有没有启发。谁知这一看,还真看出了些眉目。”蔺晨回身,拾起了案上的一卷残书,递给梅长苏,“大渝是以武立国,平素练兵向来狠绝。要是没有特别的疗伤法子,这勇士还没炼成,士兵就先死绝了。啧啧,这些野蛮人虽然天性嗜血,可在这方面,比咱们中原还真是略胜一筹。”   “书上写了可以救治蒙挚的法子?”梅长苏素来信任他,接了书也不去翻,只是张口便问。   “这是残卷,有些细节都散佚了,我最多只窥得个七八成意思。若要硬凭着揣度施行,我也并无十成把握。”蔺晨沉吟,“而且弄不好,怕还会弄巧成拙,有性命之忧。”   梅长苏沉默,脑筋却如飞转的陀螺。不过片刻,便即有了主意。   “大渝刺客倾巢而出来京潜伏,必定有精通医术之人随行。景琰刚刚审完刺客,要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只要能将他们生擒活捉,到时不愁套不出疗伤的秘方。”梅长苏说完,便将残卷塞回蔺晨手上,精神振作地找萧景琰去了。   萧景琰听闻蒙挚有救,当然是喜出望外。但他昨夜已经自刺客口中问出他们在金陵的部署,且即刻遣人前去围剿。当时的圣命乃是不能活捉便就地歼灭,现在想来,以大渝人的性情多半是会就地自刎殉国的。此刻他听梅长苏提起大渝医术,又十万火急地命人再去传令,命他们务必留下医者性命,最少也要能喘气说话才行。   为了不叫蒙挚夫妇空欢喜一场,此事暂时只有极少数人知晓。不过萧景琰心中已有决定,就是派人去大渝潜伏,也务必要将这医术学来。   此法不单可救蒙挚一人,更可救千千万万曾在战事中负伤身残的将士。如此一来,不知可助天下多少家庭脱离苦海,便是为此付出代价,也是值得甘愿。   传令的人走后,迟迟不见回音。   第一波围剿的队伍昨夜已经起行,今晨再出的高手午后当也抵达。但不知为何,直到黄昏,仍是不见从金陵城里传来一丝动静。   萧景琰远在九安山,手眼不能通天,对金陵城中事也是鞭长莫及。他心中不安,便依了往日的习惯来找梅长苏下棋排遣。   两人都是一样的心事重重。萧景琰久不沾棋盘,棋力自然薄弱。可梅长苏在让了他两子后,竟也不见往日的优势,行到末局,双方形势颇有些胶着。   只见萧景琰并不在意输赢,一面信手落子,一面说起近日的事情:“蒙挚的伤势即便有救,也要好生休养一段时间。我打算保留他大统领之职,再任一位副统领,全权署理禁军事务,平日只消大事与蒙挚商量主意,若是日常琐务,便无须蒙挚再来操劳。”   梅长苏慢慢落子:“你想选谁?”   “庭生。”萧景琰道,“他十六了,身上可见昔日祁王兄的风采,最近新封了郡王,到这位份,没有功勋很难晋升。况且朝臣们知道他不是我亲子,就算他再贤能,也需要机会博些名声。……就像当初的我一样。”   说到此,他抬头看了梅长苏一眼,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光。那是两个彼此了解的人心照不宣的秘密,珍藏在他心底的一段珍贵的回忆。   “庭生比起你,可是幸运多了。”梅长苏颔首,“起码……他有一位举贤任能的父亲。”   萧景琰笑而不答,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消磨时间。直到胜负终将明了,梅长苏的白子将以微弱优势胜出,萧景琰索性不再留心看棋,轻轻说道:“等他们将大渝的探子都抓回来,我就得启程回宫了。”   他听到对面的人突然没了声音。梅长苏下棋时总喜欢伸手在棋罐中捻子,时不时会发出棋子相碰的清脆声响。然而这时,屋中却安静得很,除了萧景琰一人发声,仿佛根本再无他人。   萧景琰知道话已出口,无论如何也不能收回,便继续说下去:“我心血来潮想出来的春猎,竟让蒙挚受了这样重的伤,于情于理,都不能再这样任性逗留。此外,任免禁军副统领一事,我也得亲自向庭生面授,为他安排好周围辅佐人选,叮嘱各桩注意事项。禁军是皇城戍卫,关乎一朝最核心的防线,禁军不可一日无主,更不可失了军心。现在金陵已有人知道蒙挚受伤,恐怕有些居心叵测之人已开始蠢蠢欲动。副统领的任免亦快不亦慢,时间久了,总是夜长梦多,恐有后患。”   梅长苏顿了半晌,终于点一点头,声音平静无波:“的确如此。”   萧景琰心中略略失望,但并未如寻常一般七情上面。他看上去,只是同梅长苏一样冷静,说道:“这猎宫你若愿住,我自会安排好人手服侍你周全。你不必担心在这里会受拘束。但要是你想走……”   他微微蹙了眉,很快又恢复:“也可随时离开,我不会再叫人阻拦。只是不论你去到何处,能不能……都来一封信到金陵?让我知道你是否平安,身在何处,过得怎样,也好……”   也好在摘下头上冠冕之时,立刻到你身边。   萧景琰没有说自己用心扶植庭生其实颇有私心,他并不打算贪恋皇位至死。自古有尧舜禅让之说,他萧景琰为何不能效法先贤,让有能者居之?   只不过此意成真为时尚早,萧景琰也不知梅长苏会否支持,毕竟要传一个太平天下给庭生,也不是一朝一夕间就可以完成。   他这厢话还没有说完,梅长苏也还不及反应,就听门外忽然脚步急促,蔺晨几乎片刻不停,甚至连门也不敲就推开进来,张口就问:“长苏,你看见飞流没有?我到处都找遍了,这小子,他不见了。”   十六   梅长苏与萧景琰对视一眼,而后看向蔺晨:“今天还不曾见过。”   蔺晨道:“今天午膳就不见他人影,下午也没见他来拿过点心。我刚才在猎宫内外找过一遍,连个影子都没见,所以才特地过来,看看是否在你处。”   “一整天不见?”梅长苏正色问,“我叮嘱过他不许乱跑,这猎宫周围都是驻军,万一弓箭手当他刺客,就是再好的轻功也逃不过箭网……”   他说到一半,忽然想到一种最坏的结局。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叫人胆寒,梅长苏的眼神倏变,只觉一股凉意从后颈攀升上来。   萧景琰几乎是同一时间明白了他的担忧,伸过手去安抚地在他手背轻拍:“要是守军发现刺客,定会通报给我知晓。既然迄今为止没有动静,就应当不会误伤。”   梅长苏略略松了口气。   “不过……”萧景琰迟疑了片刻,才又说道,“飞流今天,倒是来找过我。”   “找你?为什么?”蔺晨奇怪。   萧景琰不解地摇摇头:“这……我也不甚清楚。”   他看了眼梅长苏,对方虽没吐露只字片语,但眼神之中满是关切。萧景琰顿了一顿,只好有些不自在地说下去:“他只跟我说,叫我不要再关着苏哥哥……”   他言语踟蹰,似有隐瞒,蔺晨便追问道:“还有呢?”   萧景琰的眼神与梅长苏的碰了碰,旋即错开去:“……说等他回来,就救你出去。”   正是飞流一席话,让他醍醐灌顶。原来梅长苏早就盘算要离此而去,暂时入住不过是权宜之计,一旦寻着机会,他们还是要走。   “回来?”蔺晨却十分敏感,“他要到哪里去?”   萧景琰道:“这……我以为他是说要出去玩,并未追问。对了,飞流临走的时候,还带走了桌上全部的糕点,大概,是真去什么地方玩儿去了吧……”   说到后来,他也似隐隐预感到不祥,连语调都渐渐转虚。   “他应该,是去金陵捉大渝医者了。”梅长苏道,他神色凝重,甚至称得上严峻,“带吃食,就是想备着在路上吃的。”   “你说什么!”蔺晨几乎掀桌而起。   梅长苏拳头捏紧,懊悔不已:“也不知他是如何听说的……虽然飞流平时不与人亲近,可蒙挚向来待他甚厚,五年不见,他也不曾忘记。这孩子面上不与人热络,心里却极看中情谊,听闻蒙挚的伤势有救,一定会不惜一切为他出力。可……飞流武功虽强,毕竟心思单纯,不怕与人单打独斗,就怕这些亡命之徒被逼到了穷途末路,会无所不用其极。万一他们使出下三滥的手段,那飞流……是绝无抵挡之力的。”   “我立刻命人前去接应。”萧景琰说罢,长身而起。   天子号令,人马迅速集结。一干人等快马加鞭,迅速驰援。   而后直到月上中天,仍然没有音讯。   萧景琰一布置完,便回来陪在梅长苏身边。他已传令下去,若有任何战况都不必递去勤政殿,而是第一时间送来此处。   几个时辰内,二人只是相对枯坐,早先下了一半的残局也没有继续。棋盘上仍是保留了先前的样子,零星的黑白子散布其上,是一场未完而已看透的结局。   “他不怕死。”梅长苏望着烛台,忽然开口。   萧景琰一时不明他所指何人。   “飞流。”梅长苏说。   他伸手捋起自己袖筒,比着自己小臂上一处位置:“行军时,我火寒毒发作,几乎从马上摔下。是飞流扑过来,拿自己作肉垫,把我护在怀里。他的手那时正好磕在石上,断了。”   “大渝军知晓我随军出征,派出不少刺客暗杀。有时飞流代替我睡在营帐中迎击刺客,有时他就挡在我身前为我抵挡刀剑。那时他的手骨还没长好,蔺晨说是骨头错了位,要是再乱动下去,也可能永远都长不好了。飞流不听,果然伤势缠绵了许久,最后是被宫羽拦在外头,不许他贴身保护我,才勉强长好的。”   “战事紧急,有些事的确没法照顾周全。”萧景琰也不知自己这话能不能算是安慰。   梅长苏点点头,簇簇烛火投映在他眼中,仿佛绘出昔日那一幅幅浴血厮杀的图景:“刀头舔血的不止他,还有许多人。蒙挚、景睿、豫津、蔺晨、宫羽……尸山血海,每个人都是提着命出去。后来我毒性发作,几乎人事不省,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大家一定要回来,一定要活着。只有活着才好天长地久,才好厮守团圆……”   萧景琰觉得自己心头的热血开始隐隐涌动。他听过战场的号哭,那是比最凄厉的野鬼更撕心裂肺的地狱之声,他见过战场的热血,那是比最鲜红的朱砂更加刺目的幽冥之色。   人间炼狱,百鬼夜行,不过如此。   “还好,大家都活下来了。就连我……没想到也活了下来。以为会失去的,全都没有失去。”梅长苏顿了一顿,垂下头去,一颗泪珠已落在自己手背,砸成八瓣,“可我自己竟忘了,自己临死前的心愿……”   萧景琰握住他的手。   梅长苏看向他。   “愿得多留一弹指,不叫分离一刹那。”   没人能想到,刚毅健壮的蒙挚会突然意外身残,无忧无虑的飞流会突然生死不明。世事瞬息万变,以为最安全无虞的很可能才最快湮灭。梅长苏本以为自己才是摇摆在悬崖边的那株危树,却没想到身边的一切却可能比自己更先告别。   他只想着自己离开他们,却没想过,他们也会离开自己。   故而佛祖说惜缘,乃因世间缘分皆如逐浪萍踪,聚散无形。来时不可预,去时不可留。若是不用力握紧,便如指尖散沙,脚下流水,终会消失殆尽,再不可追。   是故,珍惜二字,无非珍而重之,惜取眼前。愈是珍重之人,愈要用力抓紧,一旦放开,便如风雪飘零,四散无形。   萧景琰一把抱住了梅长苏:“飞流会回来的。”   “我也会永远在这里。”他说,“……永远等你。”   梅长苏泪如泉涌。   他一直在让他等待。从一开始那十年,到后来的五年,寒来暑往,度日如年。   思念与执着将两人连在一起,萧景琰始终守在奈何桥的那一头,梅长苏走得越远,思念便勒得他更紧一些,嵌进皮肉,挫遍骨骼,满身疮痍,鲜血淋漓。   何等残忍,何等绝望。   梅长苏这才意识到,自己加诸于他的是什么样的酷刑。   “不,景琰。”他说,“我不会再走了。”   十七   长夜漫漫,不再孤单。   烛火熄而复燃,直到无需再点。宫外传来车马响动之时,天际微光正揭开夜的面纱,屋内的一切都渐次明亮起来。   萧景琰看了一眼更漏。卯时已届,长夜已竟。   蔺晨的轻功比谁都快,最先蹿到猎宫门前。晨曦的微光映着疲惫的人马,一场苦战,叫不少人都披伤挂彩。萧景琰扶着梅长苏相继赶到,两人不约而同扫视着人群,一齐寻找那熟悉的身影。   列战英上前行礼,禀报这一行的战果。大渝派在金陵的探子为数众多,行踪诡秘,亏得这一天一夜行动神速,才没留下漏网之鱼。可蔺晨毫不关心这些,自顾在人群中泥鳅一般地钻来滑去,不多时,又蹿到萧景琰与梅长苏跟前,面带苦色道:“没看见。”   梅长苏心头一沉。萧景琰忙拉近了列战英问:“战英,你可曾看见飞流?”   列战英听见那二字,便叹气摇了摇,似是有甚难言之隐,然而三言两语却解说不清。   梅长苏心思复杂,见他如此,已想到了十七八种可能,当即一个趔趄,险些立足不稳。萧景琰忙伸手将他扶住,蹙眉道:“是没看到?还是看到了却……”   不远处马蹄声得得,几辆囚车姗姗来迟,想是山路难行,落在了阵尾。车轮滚动声方停,就听一青年声响从最远处传来:“苏哥哥!苏哥哥!”   梅长苏心头一震,向前一步踏出,若不是被萧景琰及时拉出,几乎一脚自石阶上踩空。   列战英双手施礼,垂首禀报:“皇上恕罪,飞流他险些坏了我们好事,不得已,臣唯有出此下策。”   飞流的声音响过这么两声,忽的又没了,想是口中被人塞了东西。蔺晨动作神速,转眼间已跃到车前,脸上忧虑既去,只剩满面的幸灾乐祸:“哈,原来是被关了起来!活该,叫你小子不听话乱跑。列将军干得好,不关上你个三天三夜,不能叫你这小猴子学乖!”   “他是为了我才只身犯险,还是劳烦列将军把飞流放了吧。”蒙挚不知如何得知飞流与大渝医术一事,此刻也已闻讯前来。   他下半身毫无知觉,只能被安置在太师椅中,被几名宫人担抬到此。由于行动不便,见到了皇帝只好欠一欠身,权作君臣之礼。   萧景琰颔首,也道:“战英,放了他吧。”   列战英本不愿与飞流为难,命人将他囚笼打开。   飞流险些搅了他们的局,自己却浑然不知。他一向最忌受人束缚,被关了这许久,对列战英等人当然大为恼怒,此时重获自由,几乎就要扑上去与对方扭打。幸好蔺晨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揪住,反剪了双手,一直拖到梅长苏面前。   见到梅长苏,飞流反而安静了。许是那双眼中神色叫人陌生,飞流从未见过苏哥哥这样看着自己,眉头郁结,目沉如水,眼底流露的不止担忧,还有深深恐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在这一刻,竟露出了软弱之意。   也许,正是什么都失去过的人,才怕再失去一切。   然而这些飞流又岂能明白。只不过他虽不解,也忍不住害怕,甚至有些惶恐,似乎隐隐发现自己做错了什么,又直觉地预感到,接下去可能发生什么。   梅长苏凝视着他,眼中热泪蓄了满眶,扬手便是一记清脆的耳光。   飞流捂住脸,有些怔怔地:“苏哥哥?”   蒙挚不忍,叫道:“你打他干什么!”   他不能自由行动,只得心疼地向飞流招一招手:“飞流,过来。”   飞流满眼委屈,吃惊之余,不明白苏哥哥为何如此狠心,也是双眼含泪,一副要哭未哭的光景。蒙挚将他捂着脸的手拉下,发现梅长苏这一掌下手不重,那五指红印只消揉上几揉便也可消去了。   他抬头看了眼梅长苏,知道这一掌不是被打的人痛,打人者才受伤最深,不由叹了口气,想安慰也找不着言语。   列战英没料到飞流一事会闹至如此,着实为之一怔。他眼见局面僵持,忙不迭将怀中一卷书册摊开呈上:“启禀皇上,围剿之中活捉大渝医者,这是他呈上的《大渝民方要略》全本,其中载有接骨断续的疗法。此人现已招供,愿将功补罪,襄助蒙大统领愈疾疗伤。”   蒙挚的伤势尚有转寰,本是皆大欢喜。可就在此时,飞流忽地扑向蒙挚怀中,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嚎啕大哭:“蒙大叔可活,苏哥哥要死了……”   他的话没头没脑,却实在骇人听闻,当下周遭为之一静。萧景琰头皮发麻,大步上前将他从蒙挚怀中拉开,握住飞流双肩,厉声问:“飞流,你说什么?”   “水牛……”   “飞流!”梅长苏一声低喝,却打断了他,“还没闹够么!”   萧景琰看着他把飞流拉走,仿佛遮掩什么秘密般迫不及待,一股似曾相识的恐惧立时袭来,敏感如他,犹如旧日疮疤被人触碰,瞬间伸手,紧紧抓住梅长苏的一臂。   梅长苏回头。   初升的朝日伴着霞光将色彩投映在萧景琰的脸上,只见他眸色坚定,缓缓摇了摇头:“今天不说清楚,他不能走。”   黎明的光亮战胜一切,夜色在他们的面前仓皇败走。一切秘密终将不复隐藏,所有真相都会大白于人前。   梅长苏放开飞流。   将士们领过赏赐离去,萧景琰一行返回宫室。   梅长苏坐在榻上,飞流站在附近。他似乎仍惮于先前那一巴掌,与苏哥哥之间保持了距离,并不如往常那样贴身而立。   “先前打了你,是苏哥哥不对。”梅长苏的语气放软,伸手想拉他,却被飞流侧身一让避开。   萧景琰不动声色地将飞流拉到身前,深吸了口气,问道:“飞流,你刚才说的话,能不能再说一遍?”   飞流抿紧嘴唇,似是察觉自己走漏了不该走漏的消息,垂下头谨慎地摇了摇,死都不愿开口。   萧景琰眉头皱起,凭直觉猜测:“苏哥哥的身体,是不是没有康复?是不是还有什么很要紧,甚至……要命的病?”   飞流拼命摇头,本来还避着梅长苏,这时像忽然忘了方才的一掌,求助似的望向苏哥哥的眼睛,结巴着道:“我……我不能说。”   不能说,便是猜得不错。   萧景琰突然觉得,脊背一寒。   十八   “小孩子家家,哪懂得什么病不病的?”蔺晨跟着众人一同入屋,此时忽然将飞流往怀中一揽,说道,“别看他长这么大个子,脑袋还不及你我一半灵光。你要是相信他的话呀,可就真是比他还傻了!”   “可……”飞流在他怀里挣扎,似是不甘心被人冤枉,但他张口刚要说话,却又被蔺晨捂住了嘴巴。   只是如此解释,并不能叫萧景琰信服,他也不理这二人如何矛盾,只是又将脸转向梅长苏:“小殊,你告诉我。”   梅长苏知道此事没有逃避的余地,双手隐在袖中握紧,缓缓站起:“景琰,这事本没打算瞒你,只是先前,并没寻到合适的时机……”   萧景琰摇摇头,打断他:“只要是你亲口说的,什么我都信。”   梅长苏叹了口气:“我不曾告诉你,其实冰续草也有毒性。”   他将一切和盘托出,包括冰续与火寒之毒如何残余,自己这几年来时常反复的病症。就连未来如何未卜,以及此病无药可医,都原原本本地道来,没有丝毫保留。   萧景琰只觉身上一股似曾相识的寒意,由头至尾,将他浇得透彻淋漓。   半晌,他才从彻骨的冰冻中苏醒,站起身,朝蔺晨恭恭敬敬地躬身,不顾对方躲闪,连作三揖:“蔺先生,您是当世神医,不知小殊身上的毒性有何法可解?”   蔺晨虽是山野之人,却也知道受不得皇帝大礼,当下要逃也是不及,颇有些埋怨地嚷嚷道:“唉唉,你这是做什么!”   梅长苏苦笑,去拉萧景琰:“景琰,我说过,这毒前所未见,哪能有什么根治办法?你别再为难蔺晨。本来五年前我就该去地府报道,现在每过一日,都当是赚了,又有什么可怨,有什么可惜呢。”   “不,总有办法的,火寒之毒都能解……”萧景琰只是固执不听。   蔺晨却在旁附和梅长苏道:“长苏说得不错,此毒的确无法可解……”   “五年!五年行不行?”萧景琰不等他说完,忽然冲过去握住梅长苏的双手,没头没脑地就说,“小殊,你等我五年!”   梅长苏见他如此,喉头发苦:“你这又是说什么……”   五年后将天下交予庭生,虽然稍嫌仓促,但应当不影响大局。萧景琰脑中飞快掠过自己的计划,看来事不宜迟,必须尽早开始。届时自己挣脱枷锁,与他畅行天下,便可朝夕相伴,形影不离。只是不知……   不知他是否熬得过五年。   蔺晨见他堂堂人君语无伦次,连自己的话也不肯听全,显是被恶讯刺激,有些神魂颠倒。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漫不经心地说道:“没想到大梁皇上比我这大夫还医术高明,想叫人活几年,便能活上几年。哎,看来真将我当成了庸医,权充作摆设了。”   萧景琰正在悲痛之中,听他说得轻巧,当即怒不可遏:“这是小殊的命,你还有功夫说笑?”   蔺晨反唇相讥:“我给他治病多年,他的身子,我还不知道?”   “知道不一样束手无策?”   “谁说我束手无策!”   蔺晨说完,与萧景琰面面相觑。室内一下安静,连喘气声也无。   “蔺晨,你刚才说什么?”梅长苏哑着喉咙问。   蔺晨见自己说溜了嘴,只好装模作样地整理衣袍:“咳,也没什么,本打算这两天告诉你。谁想到给飞流那小子搅了局,让我一时忘了。”   “告诉我什么?”梅长苏紧追不舍。   “火寒与冰续的确汇成新毒不假,此毒无法可解也不假。可是世间万毒,蛰伏最久的不过千五百日。再强的毒,若是致命,岂能隐匿五年不发?”蔺晨娓娓道来,也顾不上周围人惊愕的目光,只管将自己所知全数托出,“这所谓新毒,不过是阴阳两种毒性暂不相容所致。五年前,我想尽办法想解除此毒,发现毫无成效。原来这新毒并非外力可破,乃是不多不少,刚好彼此相抗,假以时日,会慢慢自行抵消。只是这中间唯一要小心的,是千万不可失了体内平衡,一旦其一过剩,便会伤及人体,重蹈当年火寒覆辙。所以这五年来,我所做也只是叫长苏尽量平心静养,为免他体内毒性反复,防止再出什么变故,毒性未消之前,决不让他踏足金陵。这次本想着毒性将除,就是来一趟应当也不会有异。……可没想到,竟在这碰见了你们。”   梅长苏慢慢消化一切,犹有些难以置信:“那我之前常发的寒症喘症,又是怎么回事?”   “你中了火寒毒这么些年,哪有一好就身强体健的道理?常人大病还需养三年,你那不过是邪风入体,身乏体虚,病痛自然不会说断就断。长苏,你难道没觉着这两年的热风与寒喘都比前些年来得更少,好得更快了么?”   梅长苏一怔,他身在局中,一叶障目,能敏锐洞察外间世事,竟然未曾窥破自身玄机。   “你的意思,是他现在快好了?”萧景琰的双眼仿佛聚拢漫天星光,闪烁发亮。   “前些天本该就消的,你一来,又耽搁不少!”蔺晨感慨,“所以我才说,不该让他见你。哎……究竟毒性是否清除,还得号过脉才能知道。”   萧景琰忙不迭伸手:“先生快请!”   众人亦纷纷为他让位。蔺晨忽受尊重,安之若素,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坐到梅长苏身边,抓起他手腕便诊起脉来。   这喜讯委实太过突然,室中诸人又是对梅长苏关切至深的,当下俱是胸中忐忑,不敢言语。一时室内安静,雅雀无声,只是数双眼睛紧盯着蔺晨手势,仿佛光这么看着就能看出个究竟似的。   只见蔺晨款款地收了手,摸着下巴思忖了一番,面上表情神秘莫测。这一副关子卖得大家心急如焚,简直恨不得趴到他心口去听听里面说的什么。   终于,他慢条斯理地睁了眼,又慢条斯理地开口:“看来没有……”   “毒性没解?”萧景琰失望道。   “没有后顾之忧了。”蔺晨捻着没有胡子的下巴得意地笑道,“你们可以不用再当他瓷器,捧着怕摔,站着怕碎了。”   众人欢喜雀跃,简直比生擒大渝刺客还要高兴,仿佛过年过节一般,欢笑高呼不已。   梅长苏有些恍惚:“真的,毒已消了?”   “长苏,我看你身体无恙,耳朵倒好像出了问题?”蔺晨把双手一抱,掩不住面上得色,“我说过的话,难道还能有假?”   蒙挚闻言,来插嘴道:“那你先前骗他,不正是有假?”   “那是迫不得已。”   “有什么不得已?”蒙挚问,“难道你说得轻巧,其实并没有把握。之前一直瞒着他,是生怕万一毒解不了,叫他空欢喜一场?”   蔺晨耳朵一红:“你胡说!我怎么可能没有把握。长苏,你告诉他,我是怎么把火寒毒治好的,这世间绝无仅有的妙方都给我想了出来,古往今来,活着的死了的,还有谁的医术能赛过我,啊?你倒是替我说句公道话啊。”   两人回头,梅长苏与萧景琰早就没了踪影。只有飞流,怔怔地拿手指向门外:“走了。”   很快,关心梅长苏的人都得到了这个消息。   皇太妃听见他身体无虞,乐得几乎握烂了梅长苏的双手,捧着他的脸庞喜滋滋地不愿放。萧景睿、言豫津等人听闻梅长苏大好之后,也是围坐在他身边絮絮叨叨,恨不得拿自己整个人生与他分享。   这一天,萧景琰反而没对他说什么话。别人围着梅长苏,他站在远处看着,等到他们走后,他便在近处看着。从知晓他毒性尽消的那刻起,萧景琰便突然安静下来。好像剩下无尽时光,他反而不知所措,从未想过能如此刻般安乐,前所未有的幸福与满足,叫他有些熏熏然,几乎承接不住。   两人相对无语,只是各自做些无聊的琐事。梅长苏翻到这几日来所书的字帖,想起当初应允萧景琰时抱了给他留下遗物的决心,一时有些失笑。萧景琰看着几本被梅长苏带回房的《翔地记》,念起昔日金陵重逢与战后别离的苦涩艰辛,也是感慨不绝。   两人各持一卷,彼此心有灵犀,抬头时视线相触,遂对视一笑。这一颦一笑中,过往种种忧思,皆如云烟过眼,相化而消。   从前隔着他们的千山万水,都已夷为平地。没有什么碧落黄泉,也不用再承受苦难别离。梅长苏放下字帖,萧景琰放下书卷,自此再无牵绊,无所挂碍。   这一日大起大落,毕竟消耗,梅长苏日间见了许多人,说了许多话,未几便现困意。当他第一个呵欠打出,萧景琰便慌忙起身告辞。梅长苏照例送他出门,如之前许多夜那样合上门扉,落下门闩,独自站在紧闭的门后,怅然若失,却觉得仿佛有什么已经不同。   萧景琰孤身立在门外,头顶月明星稀。银白的月光洒在身上,照亮园中草木,一切莹莹亮亮,恍如琼花玉树,天上宫阙。他深吸一口气,庭中虽无丹桂飘香,丝丝甜润却沁然入心,叫人通体舒畅。刹那间,他恨不得掬一把这清甜空气送到那人面前,叫他品一品自己尝到的滋味,问他是不是也分甘同味,由衷欢喜。   他这厢兀自入神,思绪未停,忽闻身后轻响,似有动静。蓦然回首,却见房门洞开,一道人影立于门间,正逆着身后暖黄烛光,望向自己。   轮廓鲜明,长身玉立,黑暗中眼神表情俱不分明,却又胜分明。   人间灯火,月夜清影,更胜天宫花树,雪柳金缕。   依旧是谁都没有说话。他笑着跨进门槛,笑着触到指尖,笑着融到那暖色的烛光里。   暗里的影终与那光里的影重叠,穿透昼与夜的边际交汇,化作同一道剪影。   番外一:鱼龙舞   “景琰,你还没……鞋,鞋……”梅长苏不及说完,被萧景琰一个深吻,又将断句都咽了回去。   “小殊,小殊……”萧景琰一身赭红帝王常服,盘龙祥云,层叠繁复,此时却被压的皱成一团,乱糟糟如同破衣褴衫,全然看不出昔日锦绣。   梅长苏将他向外推了推,非是当真想要将他推开。只是这一切来得太快。萧景琰势如洪水,不假思索地倾泻而来,瞬间便淹没了他,击倒了他。而他近乎窒息,毫无还击之力,如同狂浪中的一叶扁舟,载浮载沉。   梅长苏半个身子给他用手环着,托在腰骨处,上身后仰,全不着力。像凭空悬着,荡着,实是上也不得下也不得。他伸出了手去推萧景琰,自己却也反向吃力,重心不稳,猛地一沉,竟拉着身上的人齐齐向后跌去。   推拒的手也不知何时成了勾颈环项。两人亲密无间,搂在一处,连这一下跌撞的疼痛都顾不上了,各自气息喷涌,胸口起伏,仿佛一瞬给摔去了神魂,连目下在做些什么都顾不上了。   “景……”   “小殊?”萧景琰抬头,腾出手来摸了摸梅长苏的脸,怕他碎了似的满脸紧张   “我没事。”梅长苏笑,顺手将萧景琰散落的一缕鬓发理好,“哪有这么容易摔坏?”   萧景琰舒出口气,长臂一舒,将他结结实实揽在怀中。   “总觉得你下一刻就要化了。”   “我可不是雪人。”梅长苏笑。   “可我常常这样梦到。”   “这也不是梦。”   萧景琰点头,在他额上轻轻一啄:“对,不是梦。”   梅长苏在他凑近时闭了眼睛,待那一吻过后便即睁开,眼珠不怀好意地转了转,已是动到了别的脑筋:“我说陛下,你平日做的这都是些什么梦?”   “在梦里,陛下就这幅模样?”   “原来社稷之重,并非重逾千钧,不然哪有旁的功夫,还去动这淫思邪念?”   萧景琰被他三言两语说得面红耳赤,半是羞惭半是恼怒地低声道:“小殊……”   梅长苏俨然重占昔日伶牙俐齿的妙势,笑得志得意满,眉眼弯弯:“在梦里我如何应你?”   “别再叫我陛下。”萧景琰沉声,言罢,也不待对方回应,又落一吻。   这一次刻骨缠绵,不同之前惊涛骇浪,只是如涓涓细流,唇舌交融,将每一寸甘甜,每一寸温暖,都细细收进心底。   “……”   梅长苏被堵得久久不能言。不只是开不了口,连心中也乱麻一片。   许久未曾这样忐忑,胸口雨点如织,玉落珠盘,竟有刹那,就给他这样吻断了弦,手和脚都虚晃晃软绵绵的,直到萧景琰冰凉的手伸入衣襟来,才猛的一个冷战回过了神来。   “冷?”他才一颤,萧景琰便即察觉,十分警醒地要去拉扯被卷,给他盖上。   梅长苏摇摇头,抓住他手,反覆到自己面上,几乎是拿气音低低叹出一声:“烫。”   这一声细若蚊蝇,不知是真心还是调侃,总之落入耳中,便化了别样意味。萧景琰胸中那一把火霎时给点燃了,俯身而下,沿着梅长苏唇畔细细啮吻起来,一路而下,慢慢游移至下颚、颈畔、肩窝、锁骨……   梅长苏嫌他头冠碍事,伸手替萧景琰松了冠带。那金黄嵌宝的头冠比想象中结实,握在手里沉甸甸冷冰冰的一块,纹理突凸,颇为咯手。便是这一件帝王顶戴,叫多少人抛颅洒血,奋不顾身,梅长苏将这一方金玉捏在手中,不意回想起过去的十数年,一桩桩一件件,都历历在目,一切苦难别离,都仿佛重回心头。   一手五指向他掌上覆来,将头冠拨开,换作修长五指与他交缠。萧景琰的唇仍旧辗转在他颈边,言语含糊破碎,却叫人听得分明:“都过去了……”   梅长苏面上微微淡淡地一笑,如春风一夜,冰融雪消。   “我说,总要把衣服脱了吧。”说罢,笑意更甚。   二人衣饰迥异,宽解起来,倒是萧景琰的更费工夫。   梅长苏的衣服都已脱了大半,皇帝陛下却仍裹得铜墙铁壁。没奈何,两人起身相跪而坐。萧景琰索性取了灯烛来照,而梅长苏弯腰低头,潜心替他研究腰带绳结。   红烛黑影,摇摇幢幢,便如同昔年一日,席上对拜,自此交付真心,生死同命。   钻研半晌,进展甚微。智计无双的金陵才子,似乎对这些日常工夫十分生疏。只听萧景琰在头顶道:“我一剑斩断算了。”   “那你明早穿什么出去?”梅长苏抬头看他一眼。   萧景琰失语。他再天威振振,总防不住人言可畏,能有今日,夫复何求,梅长苏的意思,他没道理再反对。   于是只好耐下心思,静静等待。反正等了一世,也不差这一时。   可红烛火苗在手中颤颤巍巍,等得越久,心下越是难耐。梅长苏似是知晓他心思,常常忙碌到半途,便直起身来,安慰也似的在他唇上轻啄一下。便是这一点浅吻,又能叫萧景琰再定定等上半晌。   待到腰带卸去,外袍尽褪,已过了不知多少时候。望眼欲穿的皇上这时本有些眼皮打架,听到梅长苏在耳边笑意盈盈的一声“好了”,立时又精神抖擞,雄风重振。   他忙不迭将烛台放还床边,性急之下,被几滴烛蜡滴在手背,轻轻蹙了蹙眉。   梅长苏将他手掌拉到面前,吹了吹,问:“疼?”   “不疼。”萧景琰模仿他先前语气,“烫。”   这次学了乖,不等梅长苏斥骂,他便先下手为强地将人带倒。红烛立时矮了一矮,最后一截烛芯落到了烛泪中去,升起一小簇青烟,遽尔熄灭。   黑暗中,肌肤冰冷又滚烫。由熟悉的嘴唇,至陌生的禁地,恍如鱼龙水舞,掀起情潮叠浪。   二人忘却了身份,混沌了界限。只是一味叫着对方名字,宛如最初识时,没有背后盛名,也无重重负累。   情迷之中,萧景琰的动作亦是万般温柔。大约是他神智最深之处,亦晓得要对面前之人温柔以待。是以每每要行下一步时,总要先问过对方,待获得许可,方才慎重施行。   只是如此举动,更添旖旎意味,仿佛两人的每一步骤,都要用言语记录。梅长苏听得面红耳赤,在黑暗中又不能叫对方察觉。只是一面咬唇忍耐,一面自齿间挤出答案给他。   终于行到最后,萧景琰大汗淋漓,早就被情欲灼烧,神魂颠倒,却仍是伏在梅长苏耳边极尽压抑,坚持问道:“小殊,我可否进……”   “别问了……”梅长苏咬牙,反手勾紧了他,有些恶狠狠地咬着他耳朵说,“都是你的。”   萧景琰一怔,继而狂喜。他谨小慎微,无非就是怕伤到了他,现下梅长苏嗓音嘶哑,显是情动已极。当下他不再犹疑,伸手抬起对方腰臀,分开双腿,便提枪挺进。   先时仍是缓进缓出,待身下人逐渐习惯,甚而感觉到他掐着自己的力道慢慢加重,萧景琰才不住加快速度,渐次放纵。   理智渐失,他顾不得再问任何废话,只是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小殊”,反反复复,如无数声梦中的呓语。梅长苏抱紧了他,也被那一声又一声勾起了神魂,在无尽的相思中跌宕起伏,任由情与欲占据上风,领着两人滑向云海山巅。   长夜漫漫,春宵苦短。他们在情海中滚过了一遭,直到曙光微曦,方才雨住云消。   萧景琰身上热汗未干,喘息未定,却紧紧抱着怀中人不肯放开。梅长苏由着他这样抱着,只是伸手拉了拉被褥,将两人裹在其间。   “冷?”萧景琰嗓音沙哑地问。   梅长苏不答,只微摇头。   热得很。   地狱深寒,千锤百炼,本以为是如铁寒冰,却不意遭遇上这一团烈火,将人感染了,点燃了,熊熊地烧起来了。   实在热得很。   人的心,会变得越来越硬,他曾说过。   然后磨成磐石,不动,不移。   成为这人间的乌云,世间的鬼影。   梅长苏脸上温存一笑。   怎料到,是你的热度融化了坚冰。   萧景琰探过脸来,与他相吻。   于是从地狱里回来,感觉到人生。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雅尼萨】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